梦罗城南乐安坊小井巷是城南一条普普通通的平民巷,里头住的人大多是码头工人的家眷,也有的做些小买卖。住户九成是从外头迁入梦罗城来讨生活,因城里往来的人多了,天南地北的都有,反而没小村子里头那么多风言风语。邻里除了相熟的有些走动,大多是点头之交,有时巷头巷尾的一年都碰不上几面。
刚过冬至,天气依然严寒,这几天天气晴好,街上又开始有了熙熙的行人。虽然不如前两月车水马龙的盛况,梦罗城永远不会寂寞冷清。
住在小井巷头的乔二娘张望着找到了巷尾那间不起眼的小屋子,平日里就是路过怕也没谁会放眼仔细打量。
“嗤,真够偏的,要不特意找还真找不到。”乔二娘边埋怨边扭着腰肢敲门喊道:“有人在家不?我也是住这附近的,来拜访拜访新邻居。”
敲了半晌也没人应声,正捉摸着主人家外出了,就听到细细的脚步声,门被打开。瞧见那少妇约莫双十年岁,穿着简单的灰布袄子,只在衣角绣了朵小小的梅花,格外精致,仿佛活物般就要脱衣而出,隐约中似有梅香飘溢。虽然少妇低着头看不清容貌,乔二娘心下却是一定,是她了!
云容有些讶异的看着门外的陌生访客,虽然搬到城里已经小半个月,平常却甚少有人登门。
遇袭后第二天楚靖哲和她搬到梦罗城里,租了小井巷一间小小的屋子落脚。两个月前赵大娘病倒,赵胜又在梦罗城忙差事奔走不开,就早早把老娘接入城内。除了赵大娘一家,再没人注意石磨山脚的木屋有没有人住。新居和赵大娘的家相隔不远,云容也算有了地方可以走动,不会一整天缩在屋子里不愿出门。
房子的租钱和添置物件已经用光了从黑虎帮那搜瓜来的银两,城里什么东西都要钱,物价也贵得离谱,两人又到了捉襟见肘的地步。楚靖哲起初几天天天早出晚归的打探消息,后来便关在屋子里画图,只说是要云容绣来去卖帮补家用。往往很短的时间就能画出不少图案,富贵锦鲤、仙鹤延年……也有些花鸟山水,栩栩如生美不胜收,比之不少大师的手笔都不遑多让。
“哟,大妹子可比我想象的还年轻。”乔二娘年轻时也是个风流人物,这些年形形色色的人也见过不少。一瞥之下见到云容温婉秀丽的面容也是一讶,这姑娘穿的普普通通远看着也没什么出奇,走近了细看却觉得有股子说不出的味道。特别……干净,明明看着柔弱却又透着股坚忍不拔的倔强劲儿。她是个泼辣干练的性子,未语人先笑道:“姐姐不请自来,大妹子可担待着些。”
云容有些手足无措,平日里和她打交道的人不多,突然间居然不知该如何应对。只是看见乔二娘的笑脸,便也展颜,比划着引她进屋里。
乔二娘一怔,却是没想到这个手艺超群容颜静婉的女子居然是个哑巴。她是梦罗城有名巧手的绣娘,和锦绣楼的妈妈也有些故旧,前些日子便受托给嫣娆姑娘赶制面圣时穿的舞衣,设计的几个图案嫣娆姑娘通通不满意。眼看日子一天天的过,乔二娘差点没急白了头发,要是再拖几天就是有图样也不一定赶得及绣制。心下正暗悔接了这麻烦的活计,碰上这么个挑刺的主,怕是逃不过要砸了招牌。有意推了这门生意,又抹不开情面和丰厚的酬金,昨日难得去街市逛了趟,却偶然碰见了这好宝贝。
“这块帕子可是大妹子绣的?”乔二娘小心翼翼的展开一块绣帕。就是因为这块帕子,她才打听到了这里。
帕子上绣的是桃花,衬着春暖花开的时节,其华灼灼鲜丽温暖而不妖艳,用色精准绣艺更是高明,这桃花仿佛生在帕子上一般。普通人只觉得帕子好看,桃花好看,在乔二娘这种懂行的人看来却又另有不同,更难得的是这小小的一块帕子双面都有桃花而且图样各不相同,这种绣艺乔嫂子自认还达不到。
云容倒了杯茶给她,点点头。这块帕子是新绣出的,也是楚靖哲画图她刺绣,昨天才刚刚送到绣春坊寄卖。
见云容承认乔二娘眼色一亮:“姐姐这儿有门生意,不知道妹子有没有兴趣参一份。”也不待云容答话,自顾自的将来龙去脉说粗粗说了,自然将困难之处轻描淡写,只说是欣赏云容的手艺,给她个展露的机会。
云容有些犹豫,楚靖哲画图飞快,她却要花数倍的时间去绣制,积压着下定的图案还有好多,确实不太有空闲再去接别的活计。可是眼前这位乔二娘热情来邀,她更不懂得怎么拒绝,能够有人喜欢她的绣品,她很开心。
乔二娘正待再游说几句,一人便行走如风的进屋来,二话不说大咧咧的坐下,倒了杯热茶仰头灌下去。冬至时节天还寒凉,不少人还穿着厚袄,他却只着一件里衣外罩一件松垮简单的袍子,额上出了细密的汗珠。袍子明显是大了的,穿在他身上偏就有另一种慵懒的气质,这么无礼的闯入也不让人觉得粗鲁,反而有种大家子弟的逍遥气。
云容见不得他这幅满头大汗的模样,赶忙拿手绢小心的给他拭汗,在她眼里这个男孩不久前还才是那么小小的一个,哪里又懂得照顾自己。
楚靖哲倒不怕什么风寒,他现在的体质比先前要好得多,这具身体的年龄虽然才十二三岁,个子已到窜到和云容齐平。这件袍子是云容做来等天更暖些让他穿的,估算着那时候穿应该刚好。他提前一个月穿便显得松垮垮的,虽然不怕风寒,楚大少也没想过要拒绝云容的好意,享受这女人的照顾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已经变成了习惯,楚靖哲安之若素。
乔二娘却看得有趣,这闯入的少年面如冠玉,像是画里头走出的神仙童子,穿的粗布衣服也挡不住那股灵气劲儿,光瞧着这标致的脸儿就叫她心里头欢喜。瞧着身量像是十五六岁,看面相却只十三四岁,那一瞥过来的眼神却更老成些,算不出真切的年岁。男孩本就晚熟,个头到了年岁也会猛涨,本就难辨年龄,但让乔嫂子这双毒眼都瞧不真切的却不多见。
楚靖哲眼角一睨,见到乔二娘直勾勾的眼神眉头就是一皱。刚进来就看见多了个生人,穿的红红绿绿好不碍眼。楚大少从古至今都不是什么好客之辈,这间房子虽然简陋不堪,却勉强算的上他和云容的新居。对自己的领地除了相熟之人,那些不请自来的,他向来没有什么好脸色。
“她是谁?”楚靖哲连看也不看干巴巴坐在那儿等答复的乔嫂子一眼,只盯着云容的眼睛问。
乔二娘自然听得出这少年语中的不喜,却也不恼,面上仍是笑吟吟的。她平日里也是个泼辣脾气,这次一是有求于人,二是楚靖哲这张俊脸着实占了不少便宜。
“你说她是梦罗数一数二的刺绣制衣师傅?”待从云容那知道事情大概,楚靖哲又认真瞟她一眼,自己都穿得像是乡下田地边上长的杂草野花,红一团绿一团,就这还能制出像样的衣服来?
乔二娘脸一绷,拿捏出姿态来,“这位小哥可以去打听打听,全梦罗也找不出比我手艺高超的刺绣师傅。呵,这次也是赶巧瞧见妹妹的手艺想着来帮衬把。左邻右舍的,可不是特意上门来讨人白眼的!”乔二娘,原也是绣坊里头收养的学徒,因为手巧,唤作巧娘。后来得了真传成了绣坊里头的大师傅,嫁给一个姓乔的行商,便自己开设衣行,绣工也越发精湛深厚。
“你刚说有门生意,说来听听。”楚靖哲侧头望她。
云容有些担心,总觉得这样有些失礼,不着痕迹的扯他衣角。
乔二娘却是毫不在意,笑吟吟的粗浅说了番来龙去脉。
原来是是锦绣楼的活计,楚靖哲心中思量,没错过乔二娘脸上压不住的一丝急切。
楚靖哲一脸不舍的摇头道:“时间太赶,只一月就要交货。我姐姐哪来那么多功夫”边说边从怀中掏出几张新画的图样来,烟柳池塘,雄山飞瀑,芍药牡丹,江河云海…风格居然变化多端又偏得其中真味。乔二娘虽然画艺平平眼力却着实了得,当下就看出画图之人的功夫深厚。“瞧瞧这些图样,都是人家下了定赶着画出来的,要是逾期绣不出来,咱们这小门小户的哪里掏得出十倍的银子赔人家。”正说着一张纸轻飘飘的从中间滑出,居然是张设计新颖独特的衣裳草图。楚靖哲眼明手快的把草图抄起,忙不迭的藏到怀中,乔二娘那双丹凤眼却是一闪。
云容见着那几幅图心下微讶,不知什么时候又多了恁多订单。这半月虽然卖的绣品不少,但毕竟比不得梦罗城大家的名气,卖的大多都是简单的荷包锦帕之类小件,下定的单子统共也就那么两三幅。
乔二娘见了云容的绣帕也就是眼前一亮,见了这几幅图样却是喜形于色,眼中热切如获至宝。
……
楚靖哲满脸不乐意的将乔二娘送出门,后者脸上带着些跃跃欲试和捡了大便宜的喜色。
等到转过背来,楚靖哲立马脸色一变,变得高深莫测起来,隐隐带着鱼儿上钩的得意。
知道这门生意和锦绣楼有关,就已经勾起了楚大少的兴趣,不过在商言商,自然不能让那个大红大绿得了便宜。不费吹灰之力就让她自愿补偿云容这一月订单的违约金,对楚靖哲的“师父”——那位能画出这许多图样的高人更是推崇备至,扬言只要能请他来设计锦绣楼嫣娆姑娘的舞衣图样,价钱什么的一切好商量。楚靖哲起先则是吱吱唔唔,在乔二娘灌了好一通蜜汤加之许以重利后,才不情不愿的说去请示请示“师父”。
搬来梦罗城已经大半个月,楚靖哲每日走街串巷的在城中游走。去得最多的自然是城西梦罗江畔,打探到不少小道消息。那个一掷万金的楚靖哲从清秋花会起就一直待在出云楼没走出过半步,坊间传闻这位荆州富商对连清姑娘情有独钟,誓言非卿不娶,不娶连清不回荆州。
而锦绣楼得了圣前献艺的机会,居然是连清姑娘主动退出得来的,骆嫣娆或许心高气傲也想跟着罢演,却拗不过大东家的意愿。表面上看着得到个荣宠万分的千载良机,背地里却被人指指点点说锦绣楼远不如出云楼清傲脱俗,不过是惯走后门捡便宜的货色。看大红大绿病急乱投医的模样,那只小凤凰大概憋了满肚子脾气,使小性子闹别扭。这几天楚靖哲赶工出几幅图样就是为了钓鱼,没想到还没开始仔细部署就天降良机。要是有个机会能让骆嫣娆名正言顺的打败连清,出了这口恶气……
绯衣凤凰,就用这只小凤凰做饵,不怕出云楼的美人不上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