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春天,一处靠近安迪林山脉的森林正在一年当中最好的季节。吐牙的老树,让越过一冬的树枝焕发新生,从南边返回的鸟儿在新枝上筑了新巢,鸟巢当中落着两个蛋,雌鸟安静的坐在蛋上孵化新的生命。
一阵蠕动,鸟蛋破壳,一只还粘着几片黄色雏毛的幼鸟钻了出来。雌鸟用鸟喙轻轻的碰了碰雏鸟的眼睛。雏鸟一阵挣扎,眼皮子晃动几下,挣开了眼睛,明亮如同星星一般。
雌鸟开始鸣唱,仿佛是为了庆祝新生一般,整个森林也跟着一起鸣唱。还有一阵风,将这欢快的声音捎到森林的湖边。
湖很美,明亮的蓝色,和天空的颜色一样。偶尔有鱼从湖中跃起,再落下来的时候,湖面起了一些涟漪,如同绸子一般,蓝色的绸子,柔软而又光滑。湖很美。
这么美的景色,这么好的季节,当然有人会享受这种风景。绕着湖修建了一个庄园。庄园不大,胜在精致,主建筑是一栋两层小楼,除了原木的大门和红色的阳台外,青色的浒苔爬满了墙壁,看的出来这栋小庄园的主人很有品味。
小楼后面还有一座白色的教堂,是这栋庄园群中唯一不同的颜色。因为白色是圣光的颜色,纯洁而且坚定。如同唯一的神教导世人一般,你只能有一个信仰,也只能有一个神。所以不论是神职人员还是他们居住的地方,或者任何教民向他们唯一的神忏悔祈祷的地方,都必须是神所钟爱的颜色。
这本来应该是一个美好的春天早晨。但是在这教堂当中却感觉不到一点春天的气息。与外面的景色相反,教堂大门紧闭,没有一点声音传进来,即使阳光从窗口照射进来,教堂内的人也没有感觉到温暖,围着神龛的两个人如同落入冰窖一般,寒冷。
教堂的神龛上罩着一个白布,白布起伏,似乎是一个人影。两个人在默念祈祷,可惜神没有给予他们怜悯,哪怕是吹过一阵风,让白布边角吹动的动静都没有。这里很安静,死寂。
“吱呀”一声,紧闭的大门推开一道缝,然后是皮靴踏在大理石上咚咚的声音。脚步声厚重而又稳定,连每一步落下来的时间间距都一样。可以想象走路的人的性格,威严,沉稳。
突然的声音让默念祈祷的两个人吓了一跳,眯着眼睛看着从大门处走过来的人,他背着光,如同一圈光轮围绕着他,必须眯着眼睛才能看清楚是谁。不过想来在这个时候,也只有他会过来。
“宰相大人,这是个意外。”
新进门的人没有理会他们两个,双手虚按,示意侍从不要说话。迈着不紧不慢的走到神龛前,将遮盖的白布掀开,下面躺着一个冰凉的尸体,年纪大概在十二岁左右,一头金发,皮肤白皙,脸颊上还有几颗雀斑,眼睛是蓝色的,可惜没有光芒,还有嘴唇,本来应该红润却被暗紫色取代了。
“宰相大人,这绝对是个意外,我们没有想到会发生这种事故。”
宰相继续往下检查,少年的胸口处有一个血洞,血早已干涸,凝固成黑紫色,从创伤出还能看到肋骨和肋骨下已经停止跳动有些破碎的心脏,应该是死了。
“宰相大人,这真的是个意外,我们没有想到,五皇子他会落马,而且落下来的地方有一块尖石,我们还没有反应过来,石头就刺穿了五皇子的胸口,这真的是个意外。”
两人带着哭腔的声音总算将宰相拉回来了。他还在看着少年,好一会之后,将少年的双眼阖上。“这件事情除了你们还有谁知道?”
“日常伺候五皇子的就只有三个侍卫。我,他,还有米奇,就是他给您送信的那个。出事之后,我们三个决定只告诉您,除此之外,再没有其他人知道了。”
宰相沉默不语,阳光照射在他的背上,只留下阴影给两个侍从。他们现在更加的害怕。眼前这位大人,帝国宰相安德里奇,传说中的影子皇帝,不用说话,甚至不要任何动作,都能将胆小的人吓死。
“你们做的很好。”安德里奇沉默很久之后才说道:“第一时间想到了我,证明你们知道你们的命运由谁来掌握。能在危险的情况下还知道保持清醒,很好。”
两个侍卫轻轻的呼出一口气,如果安德里奇愿意保护他们,那么即使皇帝也奈何不了自己。那位老皇帝只不过是皇宫中躺着的一具活尸,只比面前的少年多一口气而已。帝国当中真能决定谁生死的,只有这位宰相大人。
当生命得到保障——虽然安德里奇现在什么都没有明示出来,但一句夸奖就能让两个侍卫安心不少——总会有别样的心思。高个侍卫眼睛转了转,小心的试探道:“宰相大人,虽然五皇子的母妃只是一个贱人,而且被赐死了。他没有母族的支持,而且尽做一些荒唐的事情,根本没有皇位继承可能,但毕竟是个皇子,就这么死了,多少会有些麻烦吧?”
“麻烦,当然有。”古德里奇弯腰,将掉落在地上的白布盖在少年的身上。他早看腻了尸体,在确认五皇子死亡之后,这具尸体与他没有任何的意义。刚刚沉默也不过是在思考。所以白布只是随意盖在尸体上。两个侍卫连忙捻起白布的边角,小心的抻开,将尸体盖严实了。
“但是谁又能不死了?林奇皇帝会死,五皇子哈珀会死,我也会死,你们也会死。”
几个死字,每一声都如同重锤一般击打在侍卫心上。他们承受不了这种压力,单膝跪下,抱着安德里奇的腿异口同声的哭喊道:“宰相大人,求您救救我们。”
安德里奇很不高兴看到自己的绸缎裤子沾上水渍,有些厌恶的说道:“我最讨厌的就是男人哭泣,只有软弱的人才会哭,记住了,这是你们最后一次哭,哪怕面对死神,也应该微笑着面对。”
侍卫不知道自己面对死神的时候是否能够微笑,但是听得出来,宰相并没有怪罪他们,如同抓住救命的稻草,两个人连忙爬了起来,感激的说道:“只要宰相您能救我们,以后我们的命就是您的了。不论让我们做什么我们都不会皱眉头。”
“哦,是吗?”安德里奇还是看着自己沾上水渍的裤子,似乎裤子比少年皇子还要重要。“我会救你们的,但是要花去很多的气力,在我看来你们的命并不值这个价,所以请你们去死吧。”
两个侍卫吓了一跳,几步退到墙上,上牙齿打着下牙齿,颤抖的说:“宰相……您刚刚夸了我们……难道不是饶我们不死吗?”
“哈哈哈,照顾皇子不力,本来就是死罪。不论五皇子哈珀是不是出身低贱,有没有母族支持,但是只要他身上流着格列菲尔皇族的血液,他就不是你们这些贱种能够糟践的。所以你们必须死。”
侍卫害怕的连话都说不出来,只有牙齿的冷战和身体的颤抖。
“你们很害怕吗?你们害怕,只不过是因为对死亡那个世界未知而已。不用害怕,其实死亡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可怕,就想哈珀一样,很安静不是吗?死亡之后再没有痛苦和失望,这是神一直教导我们的宁静之所,死亡是每个人的归宿。”
侍卫颤抖的更加厉害。
“所以用你们的死亡来赎罪吧。”
安德里奇说完之后,身影一闪,在侍卫面前出现,还未等侍卫有任何动作,手掌就按在他们的头上。
侍卫不再颤抖,在巨大的气势压迫下,连死亡都不是他们能够控制的。不过就在他们不甘心的时候,发现手离开了自己的脑袋,而且鼻子还能呼吸。他们还活着。
“你们护卫不力,必须受到惩罚,在死亡线上跳舞的感觉如何?这能让你们记得一辈子。”古德里奇说这话的时候,慢慢走回到神龛前面对着侍卫,阳光从窗照射他的后背,如同光环,这一刻,高矮两个侍卫认为他就是神。”
“惩罚之后就是奖励,你们做的好,不仅仅是你们认清楚了谁是这个帝国的真正主宰,更因为你们让哈珀死去,不论是不是意外,哈珀都必须死。所以你们很好。”
高矮侍卫刚刚从死亡线回来,脑袋还没有回转过来。矮个子没经过脑袋问道:“为什么这么说?哈珀怎么敢得罪您?”
“他还不够格,而且这个小东西也没这个胆子。”
高个侍卫聪明些,听完之后脑子一转,后腿一步捂着胸说:“您要篡位?”
“篡位?哈哈哈,我只是一个宰相,如果动了篡位的心,那是要被灭族的。而且我有必要去篡位吗?帝国上下不都称呼我为影子皇帝吗?有皇帝的权力,却不用承担皇帝的义务,篡位风险这么大的事情傻子才会做。而你看我傻吗?”
“您当然是帝国最聪明的人。那为什么您说哈珀皇子必须死?”
“因为皇帝只应该有一个。”安德里奇轻声说道,他的声音不再沉厚,而是轻灵,如同在教堂中传教的神甫一样,充满了亲和而且有诱惑力:“皇位只应该有一个人来坐。很多人想着这个位子,而现在有继承权的皇子有七位。我必须保证,让最正确的那个坐上去。至于其他人,为了避免帝国动荡,他们应该死去。”
“所以不仅仅哈珀要死,除了我选中的皇子之外,其他皇子也必须死。只有这样,帝国才是我想要的帝国。”
高个侍卫脑袋灵活一些,在安德里奇说这些话的时候,他一阵惊栗,甚至比刚刚还冷,他们是什么人?低级侍卫而已,宰相眼中的贱种。这还是他们第一次见到宰相,为什么要对自己说这些秘密?即使他是影子皇帝,前面也还是有影子两字。而现在他讲弑杀皇子的语气,如同教堂中的神甫讲神的事迹一般,用的是毋庸置疑的语气。
高个侍卫突然想起来帝都中流传的一句话:安德里奇,那个帝国宰相,他可不仅仅是影子皇帝。当他对你微笑时,那是蝮蛇吞噬猎物前张开大嘴露出毒牙的笑容。
影子皇帝因为他的权势,蝮蛇则是他的为人。想到这,高个侍卫鼓起最后的勇气,他问道:“大人,为什么要跟我们说这些?”
“因为我很愤怒。”安德里奇声音还是那么轻灵:“我有一个剧本,很有趣的剧本。”
“一年之后。老皇帝林奇会因为衰老而死亡。七个皇子中会有一个成为新皇帝。”
“新皇登基的时候,会颁布一道命令,将自己的兄弟们提升为亲王,然后分封出去。哈珀会成为东部城市亚岗的领主。”
“这些亲王到达各个封地之后,每个都有非常大的野心,因为他们会认为,坐在皇位上的是窃国者,真正可以流芳百世的皇帝应该是他们,只不过是林奇老皇帝糊涂才立下这份遗嘱。这个时候,因为被皇帝猜疑的老宰相会与他们私下联络,说自己也不满新皇的种种动作,会里应外合支持他们登基,所求很小,只需要保住宰相家族的性命就够了。”
“于是亲王们开始行动,在自己的领地内招兵买马,指责新皇的种种不是,准备取得道义上的支持后进行篡位。对于那些亲王兄弟们的蠢蠢欲动,有一个忠诚的宰相会告诉详细的告诉新皇,并且指出来,这些亲王们有实力推翻他的统治。于是新皇会很不安,为了保住皇位,他停止了针对宰相的行动,而且更加的依赖宰相,不论是军力还是财力。”
“忠诚的宰相和贪婪的宰相会做什么了?忠诚的宰相会告诉新皇,为了保住皇位,必须先出手,以大义的名义来削弱亲王的领地和军队,首先会处分两个弱小的亲王。是被幽禁还是处死?这个很抱歉,剧本还没有想好。所以你们可以当成这个剧本的悬念来期待。”
“而贪婪的宰相会在新皇采取行动前,告诉除了被当成羔羊处分的牺牲者之外的亲王这些消息,并且告诉他们,你就是下一个。于是亲王们在证实这个消息之后,无论他们在这之前是否对皇位有任何的觊觎,这个时候他们都必须行动,除非他不要命了,但是在我看来,很少。”
“最终,皇位继承之战会在五年后打响,惴惴不安的新皇和野心勃勃的亲王之间的战斗就此开始。后面的剧本,我还没有想好。因为我还有五年的时间去编写这个剧本。但是我不能让你们失望,让我们跳过中间的过程,直接到这个剧本的尾声吧?”
“剧本的最后,四位亲王和一位皇帝持续了多年的战事即将结束。失败者永远的被钉在叛徒的耻辱柱上,而胜利者也没有得到荣誉。剿杀自己的兄弟,多年来战争的横征暴敛,让帝国子民不堪其苦,而死亡的士兵更是不计其数,他们的亲属朋友无不憎恨这个腐朽的皇朝。”
“这是一场不义的战争。”
“但是人民还是有一个救世主,那就是帝国宰相。在战事中他不仅百战百胜,而且他会弯腰下来,给死去的士兵阖上眼睛,为失去家园的子民痛哭流涕,会为了子民生存而向皇位继承人发出自己的声音。他谦虚,他睿智,他仁慈,对了,他还很调皮,在战事当中,将那些不喜欢他的和他不喜欢的反派人物剿杀。”
“于是,在战事结束之后,很多人呼吁,宰相称皇。但是宰相拒绝了,因为他是帝国的子民,他是一个义人,因为他忠诚,从出生开始,就侍奉列菲尔德皇族。”
“还因为,他本来就是皇帝,享受皇帝的权力而不用承担皇帝的义务。”
“也许你们会问,既然宰相已经是皇帝了,为什么还要费神编写这个剧本?”
“因为列菲尔德家族的人都是笨蛋。他们讨厌别人,尤其是外姓来觊觎皇位。新皇不愿意做傀儡,他没有实力,但是有大义,会想尽办法伤害那个让他登上皇位的宰相。多不智啊?而宰相不能违抗新皇的命令,要么交出权力,要么反抗,但是不论哪一样,都不会有很好的结局。交出权力,就是卸下牙齿的狼,被一群狗给吃掉。反抗,帝国还是列菲尔德的,宰相没有办法完全获得子民的支持。最好的结局不过是下野之后平凡的过一生,这比死亡还令人难受。”
“所以,这个剧本很有必要。在狗还没有团结起来咬死狼之前,在狗当中扔下一块骨头,让他们互相咬。”
“对了,对了。这个剧本还有个续集,关于战事之后,宰相老了,他儿子做的一些事情,但是和目前没有太多关联。所以我就不讲了。”
安德里奇说到这,他停了下来,看着两个侍卫。两人已经大汗淋漓,连眼珠子都不会转了。他摇摇头说:“别害怕,我说过了,你们做的不错,所以我不会杀你。我只是愤怒。真的愤怒。”
“这么好的剧本,因为你们三个不小心,最终导致了一个主角的死亡。你们知道吗?我会将哈珀皇子竖立为一个受害者,很可怜的受害者。”
“他在东部自治城市亚岗成为领主,会有一个好老师教导他。在五年当中,他会成为一个贤德的领主。因为没有母族,他不会像其他皇子一般,纵容母族去吸自己子民的血液,而且作为无根基的领主,手下肯定有很多的职位,可以招揽一些人才。他的领地会是富饶而且安宁。在战事开始之后,哪儿会是一片乐土。”
“但是他并不是这个剧本的主角,所以他会在七年后,战事最激烈的时候死亡。因为一个强悍的亲王想谋得他的领地,收买了一个内侍将他毒杀。最终这场卑劣的谋杀曝露在阳光之下,这个强悍的亲王失去了人心。”
“宰相会出来收拾的。不仅不费力除掉一个亲王,而且接收了东部的领土。剧本太完美了。可是你们两个笨蛋破坏了。所以我很愤怒。”
安德里奇说完了。教堂内长时间的沉默。最终安德里奇不耐烦,伸出手指点了高侍卫:“说话。”
高侍卫鼓起勇气说:“您说过你不杀我们的。”
“我是影子皇帝,有必要欺骗你们吗?而且这里是教堂,在主的见证下,我说过不杀你们,就一定会遵守诺言。我是一个教徒。”
高个侍卫起初不敢相信,但敌不过活命的诱惑。他挪动了脚步,开始是向左挪了一小步,然后是迈了一步,再迈一步,看到安德里奇还是没动。于是高个侍卫跑了,矮个侍卫在看到同伴跑出去之后,生怕安德里奇反悔,跑起来的速度比高个子还要快。
安德里奇至始至终都没有动,至始至终还在看着披着白布的少年。好长时间之后叹了一口气,为那个完美的剧本叹息。
“这个剧本我一直没有想好名字,今天才得到灵感,叫宰相复兴记。可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