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西下,余晖映得白家村一片红光,劳作一整天,身形瘦弱的白长生扛着锄头正往村里走着,路过私塾的时候,一帮孩童冲白长生齐声喊道,“人家有年我无年,提起猪头要现钱,有朝一日时运转,天天吃肉像过年。”
大伙儿哄堂大笑,“哦——”
“白傻子要做神仙喽。”
“白傻子要飞上天喽。”
今天正好十六岁的白长生对着孩童刷了个鬼脸,吐吐舌头,“黄口小儿,我才不与你们一般见识。”
从小父母双亡,被叔父养大的白长生原来叫白狗蛋,狗蛋以前经常去私塾偷听先生讲课,肚子里墨水装的越多他便越觉得叔父给他起这个名字实在是太糟践人了,有一天他异想天开,便把自己改名白长生,可是村里人还是一口一个狗蛋叫着,直到今天,大家干脆不叫他狗蛋而叫他白傻子了。
白长生才不管别人叫他甚么呢,“我就叫白长生!”
把锄头送回叔父家,婶婶已经做好了饭,忙活一天没捞着一口吃食,白长生不禁揉了揉咕噜噜乱叫的肚子。
叔父坐在门口倚墙抽着旱烟,见白长生回来,笑着拍拍门槛,“来狗蛋,陪叔父坐会儿扯扯闲。”
把锄头放在门口,满身泥巴的白长生坐了下来。
叔父敲打敲打烟杆说道,“狗蛋啊,你看叔父窝囊,整天受你婶婶被窝儿气,这些年家里地都是你来种,难为你了啊。”
“不难为不难为,叔父把我养大,长生记得这份恩情。”
“诺诺诺,你看你嫌弃叔父不是,叔父给你取狗蛋这个名儿多好,非要改什么长生,真难听,什么玩意,狗屁不通。”叔父皱眉说道,“你这几年怎么不跑私塾偷听先生讲课了,是不是先生总撵你,有事儿跟叔父说,叔父找那酸秀才理论去,你讲课就是给别人听的嘛,凭啥别人听的,俺家狗蛋听不得。”
“叔父,听先生讲课是要交钱的。”白长生搓着手里污泥,“先生讲的东西长生已经都学会了,现在换了一批学生——他这五年一直在重复以前的东西。”
叔父拿烟杆敲敲白长生脑袋,“俺就说嘛,俺哥哥嫂子生不出孬货,唉,你爹你娘死得早,还是俺给火化的哦。”
门里传来婶婶不悦的尖锐声音,“抽抽抽,一天天就知道抽,赶紧滚进来,还想不想吃饭了!”
叔父露出尴尬表情,“你婶婶催了,叔父得赶紧吃饭去。”
白长生笑了笑,走进院子将锄头规整好,才从地上捡起那碗只有糟糠没有菜的饭,坐到院子外,白长生捧着碗香喷喷地吃了起来。
谨记着私塾先生讲过的礼仪,白长生没像村里其他人吧唧嘴,虽然饿得恨不了把碗都给吃了,但他还是斯斯文文,不紧不慢。
以前白长生还总爱和叔父谈心,可是渐渐发现叔父那张嘴巴太大以后,他便不愿与叔父多说些什么了。
叔父以前问他,“狗蛋啊,你为啥要改名叫长生啊?”
“我要跟神仙一样,长生不老。”
“唉呀妈呀你可别逗叔父,就你孬种样儿想长生不老,还神仙,发白日梦呐。”
“叔父,我不骗你,我真见过神仙,就在村门口,可漂亮的仙女呢,比白小花还美一百倍一万倍!”
“狗蛋啊,那你告诉叔父神仙拉不拉屎呀,哈哈哈哈哈。”
白家村巴掌大点儿地方,从村那头走到村这头不过二百步,自那次谈话以后,村里人都知道白狗蛋想做神仙,就有好事人给他起外号“白傻子”。
“白家那孩子可不傻吗!他爹他妈的房子让他那个赌鬼叔父占了去,家里地也让他叔父占了,白狗蛋还成天乐呵给人家种地耕田,比老牛都肯干,让人卖了还替别人数钱,不是傻是什么?!”
“那傻孩子是有点可怜,俺瞅他天天在地里忙活来忙活去,到头儿也没过上好日子,确实怪可怜的。”
“你可当点心,忘了十年前过年时候白傻子在村里乱晃荡念叨的诗了,‘人家有年我无年,提起猪头要现钱,有朝一日时运转,天天吃肉像过年。’我看他不是傻,是疯子。”
诸如以上此类的话还有很多很多,白长生都心知肚明,可跟自己亲戚争东西,从小就爬私塾外面偷听先生讲课,肚子里装满墨水的白长生不愿做出自家亲人对薄公堂的事情,管怎么那是亲叔父,总归把自己拉扯大他有功劳。
归根结底,白长生还是太善良,这世道,善良的都是傻子。
吃完饭出来遛弯的白阿公白老爷子活了六十八,仍然精神抖擞,他走到白长生面前低声说道,“白娃子,下个月乡里科试,不去看看?”
白长生笑着摇摇头,“白阿公,我不去。”
白阿公看了眼白长生,咧嘴笑道,“咱可记着你那首诗,有文采,说不定你是文曲星下凡。”
白长生知道白阿公话里取乐自己,他不以为意,这时候白阿公的孙女白珂珂跑过来,与白长生说道,“白傻子你会当皇帝吗?”
白长生见那头儿几个小孩正偷瞄自己这边,明白小姑娘是被派过来故意逗弄自己,他说道,“当人间皇帝没意思,统治老百姓不算能耐,我要做神仙的皇帝,专管神仙。”
活了六十八年就受了六十八年君王思想的白老爷子瞪大眼珠子说道,“这白傻子,没救了。”
转身走了。
白长生回到院子拿井水把碗洗干净,又放回原地,离开叔父家,往村外的城隍庙而去。
城隍庙年久失修,漏雨灌风,倒是两丈宽两米多高的城隍老爷,用石料刻成,颇有威严。
在城隍庙里装模作样躺下假寐,天渐渐黑了下来,见四周无人,躺在草席上的白长生才起身脱光衣物藏好,光身来到城隍老爷后身,城隍像距离背后墙壁只有不到半尺,也便只有小孩儿才能侧着身挤进去。
可白长生瘦弱,身板单薄,躺在地上轻而易举便挤到夹缝,这里光线本就没有光亮,莫说夜晚,纵然白天也黑漆漆的,城隍老爷太有威严了,虽然不信白长生的话,但不代表白家村人就不信世上没有神仙鬼神了,除了这白傻子,谁敢在城隍庙过夜,被城隍老爷那阴森目光盯着,多可怖啊。
城隍老爷石像背后约莫中央位置有个近乎一尺面积的深邃洞口,白长生艰难爬进去,大头朝下整个人掉进深不见底伸手不见五指的洞底。
噗通一声,白长生掉进温池里,“水温一次比一次低,看来过不了多久地下水便不再热了。”
凭借记忆潜入水底,白长生摸黑游到一个洞口,顺着洞口往里游,不出五息,前方豁然开朗,从水面游到这里,随次数越多越来越熟练的白长生可以不超过三十息便到达。
钻出水面,白长生来到一处溶洞,甫一爬出溶洞,一道黑影立即朝他射来,黑影砰然消散,化为无数浓重如墨的黑点,黑点就像无数小虫,撕咬身体每一处,直把白长生咬得痛不欲生。
“啊,啊,啊,啊......”
瘦弱的白长生浑身仿佛被从头到脚浇上墨汁似的,丈大的溶洞里充斥着他凄惨的叫声。
这便是白长生无所谓嘲笑,无所谓欺辱,无所谓遭人耍弄的原因。
打小过目不忘的白长生始终记得教书先生那句话,“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
嘲笑、欺辱、耍弄,村邻们在一点点透支白长生对他们的留念,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事情,不会在白家村出现。
他真的遇见过神仙,十年前,就在城隍庙外,一位走在霞光里的仙女,那时候白长生还是白狗蛋,还总会一口一个俺叫着,吃饭的时候还要不停吧唧嘴......
可也正是那一夜过后,狗蛋毅然决然改名长生,在受到村民嘲笑后,他终于壮起胆子大头朝下掉进城隍像后的坑里,小狗蛋就在想着,“教书先生说得没错,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我不要当凡夫俗子!”
“我一定要做神仙!”
“我要长生不老!”
“那位仙女不会平白无故来,洞里的秘密谁都不知道。”
“机会就在眼前。”
“要么活,要么死。”
小孩子最容易冲动,也最容易被人塑造脾性,十年前的那一个大雪纷飞的年夜里,谁也不会想到会就此竖立了白长生的价值观。
“那位仙女也一定想不到吧......”
四个时辰过去,墨色敛去,呈现在白长生手中的是一纸空白画卷。
画上的阴山图没了,看着自己身体,四肢至手腕脚腕,前胸后背至脖颈,周身重峦叠嶂,沟壑纵横,栩栩如生,狰狞得好像一尊远古巨兽似的,恰是一幅山脉图。
“阴山图终于炼化到我身上了。”
空白画卷上本来有一幅阴山图,以往白长生每次来此时,那幅图卷遇到生灵便会扑上来,化成方才那一幕,每次持续不多不少,正好四个时辰。
每次被阴山图蚀体时,白长生便会明悟一些东西,这里的溶洞,外面的地下水,便是由于阴山图造成,阴山图散发高温,依地势热量游走,才使得地下水变滚烫,城隍石像恰巧呈现一个洞口。
十年前自己跃入洞口时,恰巧是滚烫地下水变得温热时候,这些都是因缘际会的大造化,白长生把手一挥,一道透明无色的门户出现在他身周一步之内,迈出一步范围门户便会消失,此乃阴山图使他明悟的道理。
透明无色除了自己别人根本看不到的门户,白长生第一次把目光投进里面,中央乃是一处约有百里面积的大陆,大陆上空空荡荡,除了土还是土,花草树木什么都没有,大陆之外四边皆是无边无际的海水,在这方世界里,白长生想看到哪就能看到哪,小到芥子大到须弥都能一览无余,可当他穷尽力气想要看向海洋边际时,却不论如何都望不到边,除了海水还是海水。
“哈哈,果然如阴山图使我明悟的那样,阴山世界无边无际。”
阴山图同样令他明悟——阴山世界与外界相连的通道,不分出入口,外界的门户只能处于自己身周一步内,阴山世界的门户却可以随自己目光所至随意设立。
将阴山世界里的门户设立在大陆上,溶洞里除了画卷什么都没有,白长生拿着画卷便要顺着门户投入阴山世界。
可正当空白画卷与门户相接时,预想中的场景没有发生。
白长生诡异地消失原地,溶洞内什么都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