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七岁入私塾,读了六年。
暮云村的私塾是云锦母亲苏夫人所授,我又经常去苏家,那时去私塾对我而言是极其愉快的一件事。
私塾里只有暮云村十几个孩子,我虽然是性格狂野,外在还是孤僻。只有几个伙伴说得上话。一有云锦,再是妖卷卷,最后是櫂月。
妖卷卷是男孩子,他这个古怪的绰号是我起的。他的头发俗称自来卷,是个从里到外,从相貌到性格都十分古怪的家伙——虽说如此,我倒是喜欢他喜欢得紧。我自小能活动的范围,只有从商山脚下到村口,整整一块暮云村的土地。而带我搜寻一遍暮云村每个角落的孩子,正是妖卷卷。他本名换做什么风,记不清了,所以有时候私塾的小孩也会模仿我的版权叫他妖风。
我和云锦住在暮云村比较北面的位置,妖卷卷住在东面,而我们大名鼎鼎的櫂月小少爷,算是村中富户,住在暮云村正中的一处大宅。用我娘的话说,我爹我娘就职的位置都是私人驿站,算不得什么能耐,而櫂月他家是标准的事业单位,他爹官司五品,常年在外,他娘独掌村中唯一一处大堂口,名唤櫂月楼,据传还是风都平江城名声赫赫澪月楼的分店。
至于到底是分店还是山寨,就无处考究了。
总之櫂月是我和妖卷卷密谋良久,多次接近才最终拿下的。他性格孤僻,与我不同,他是真孤僻,从外孤到里。说实话,在整个私塾里,我觉得櫂月是最好看的。他肤色很白,有一对有点圆的大耳朵,櫂月娘总爱给他做淡色圆领袍衫,显得天真可爱。他很安静,不说话,跟我们熟悉之后笑起来很好看。然而在很多很多萌点中,我对他最心动的,还当属反差萌。
櫂月和妖卷卷坐得近,櫂月虽说是性情温润,但也有几次因为书中见解不同同卷卷争得面红耳赤。云锦在这种事情上倒是比较看重我拉架的能耐,总是衣袖翩然的跑过来,对我说:“不好了云笔,小风和月又争起来了。”
我蹲在地上与其他伙伴在土沙间执树枝下棋,嘴里还衔着一片柳叶。云锦轻轻一推我:“争到我娘那里了,你快去劝劝吧。”
我赶到的时候,妖卷卷已经拿起两卷书,转身往外走。
“你去哪儿。”我还叼着那片叶子,往里看了一眼,櫂月背对着我们,两只手臂支在桌子上,看不见表情。这种时候,既然一个已经稳定下来,还是稳住另一个为上策。
妖卷卷劈头就骂:“你总一口一个櫂月,他算什么东西!——”然后给我讲了一堆关于他、櫂月、朱熹王阳明的理论纠葛。我试图拉住他,问问苏夫人是怎么调和的。其实不问,我已经能料到苏夫人肯定就是年长些的云锦了,定是一派祥和的对他们说:“你们二人见解皆有可取之处。”这样的话更是火上浇油。
我听卷卷一路从天象骂道地理,跟着一路小跑也无济于事,眼见他走出私塾,一脚踹开围栏,我只能望而兴叹,转身回去。
“我想不明白这种事如何能闹成这样。”我把头放在书桌上,看着云锦:“我想将来的某日,我同云锦也该是会有争执的吧,但是肯定不会为了书中的老骨头啊,云锦你说对不对?”
云锦放下笔,还真是认真地考虑了一下这个问题:“这或许是传说中的世界观不同罢。他们争的可是大事。”
不论如何,吵归吵的。我们四个还是总是结伴而行,我还是口无遮拦,一口一个櫂月少爷櫂月少爷的喊,只为骗的他一笑,心情好时,带我们去他的大酒楼吃点心。
那天晚上,月亮升起来,我在村子里闲晃就走到了他家的围栏下。
那是一处大房子,櫂月的屋子该是在二层。——我也不知道,我是胡猜的。我站在那个熟悉的地方,看着这房子的某处透着烛光出来,就想着自己一次一次大声喊他出来打兔子,想着每次他总是安静不说话,默默地取出糕点盒子跟我们分的样子。想着每次苏夫人讲些什么,我瞌睡连连,他却总能睁着他温润的眼睛,仔细聆听。
我并不知道那时的自己是春心萌动了。我只是开始问自己:我是不是该同云锦一般,做个软软的温良女孩,我这样手执彩绫跑来跑去,总是大声喊叫,马虎读书,櫂月会不会有一天也同我争执,就像与妖风那般。
曾几何时,认识卷卷的时候,有一场大雨,那天我恍惚着走过雨幕时候,卷卷笑着跑向我,拉拉我的衣角,对我说:“天凉,你可别闹。”而遇见櫂月的时候,又何尝不是一场大雨,櫂月走过我,仔细地把他的青色油纸伞向我这边偏了分毫。
我是真真不知道,到底是哪一刻,我偏偏动了心。
我又站在那里看了一会,今晚的月亮很亮,偏偏櫂月房里的烛火灭了。我看不清,忍不住掏出彩绫——这个行为是无意识的,我只是想看清楚一点……于是,在在那晚我发现一个秘密。
或许是我太想看清櫂月,我的彩绫居然微微发出光来。虽然那是很微弱的光,我心里一下就盈满了感动。正当我转身要离去的时候,二楼的窗一下被推开了,他的脸出现在窗口,似乎花了一会儿才看出是我。
神仙啊,不要太快实现我的小愿望,虽然我开心得想尖叫,但我还有更大、更贪婪的愿望等您实现啊。
“你站在那里做什么?”櫂月看看我,又看看我手上的彩绫:“你那彩绫是夜明丝制的么?”
“不是的。”我心里想:“是因为我想看清你,它才亮的。”
櫂月说:“也罢,你就站在那别动。”
他很快站在我面前,一双眼睛温和地看着我:“云笔,这么冷,你站在风口,是不是有话说。”
我点点头,心里太明白自己是多管闲事:“妖卷卷就是那样的性格,不是有意,櫂……月你别跟他吵。”
櫂月果然冷笑一声,说:“这不用你管。”
他像是想到什么,道:“你是几月生辰?”
话题转换太快,我脑子顿了一顿:“九月初一。”
櫂月一笑。他在月亮下笑的样子让我都忘了做出任何反应。
他说:“九月初一,就是比我小了。你该叫櫂月哥哥,总是櫂月櫂月唤的,像什么话。记住了我就送你回去。”
——很久很久很久以后,我仍然能记得那天。我一直很想问:为何。而一直怕他反悔,没敢问出口。只是时光荏苒,尘世流转,几年过去,我再也没了那样的机会,也再也没了想问清楚初心的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