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中部与高中部离得并不太远。放学后,许秋瑶如往常一样,来到离唐以泽所在教室几米开外的大树下,透过半掩的窗户能够清晰地看到埋在如小山一般高的书堆里,那熟悉的半张侧脸。
她每天都像这样,从不上前打扰,只是静静地凝望。
从她身后缓缓抬起的手掌轻轻拍打她的肩膀,唐以安爽朗的声音在她耳后响起,“我就知道你在这。”
惊慌失措的许秋瑶脸色极其尴尬,她觉得自己就像是被抓了个现行的偷窥狂,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
她没回头,只顾一边低头迈步一边怯怯地说:“回去吧。”
两人一前一后走到停在车棚里的自行车前,唐以安从裤兜里掏出钥匙蹲下开锁。
“我哥就这么吸引你吗?”他的声音很轻,开锁的手指也变得极度缓慢。
“啊?”许秋瑶被他突如其来的疑问给震慑住了,白皙的脸颊慢慢浮现出浅浅的红晕,她心虚地颤抖着声音说:“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唐以安虽大大咧咧,但心思却是少有的细腻,也许这细腻只有在看着许秋瑶时才能够体现出来。
他们之间的对话,说的最多的就是唐以泽,每每看到她满足的神情,他的心里都会像被千万只蚂蚁叮咬一般痛痒不止。
唐以安曾经问过哥哥:
“哥,你喜欢许秋瑶吗?”
“喜欢啊。”末了,哥哥又马上辩解道:“放心吧,她就像是我的妹妹。”
他不知哥哥为何叫他放心,或许是某个无心的表情出卖了自己的心境。
有好几次他都想要告诉许秋瑶,可又不忍见她难过。
“别装了,你这点心思难道我还看不出来吗?你打小就喜欢围着我哥转,怎么不见你围着我转转看。”
“我装什么了?……,好,我现在就转。”说完,她便在唐以安的周围夸张地转了三个大圈,“怎么样?满意了吧?”
唐以安不看她,径自将自行车推出车棚,随后从鼻腔里冷哼一声,“亏你语文成绩这么好,简直白瞎了。”
“说什么呢你。”许秋瑶气急败坏地抬起脚,刚想照着他白色的帆布鞋狠狠踩下去,不料却被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敏捷地跳开了。
躲过一劫的唐以安咧嘴得瑟道:“嘿嘿,你以为我还会傻站着乖乖被你踩么,我上一双白球鞋已经被你的纤纤玉脚糟蹋得体无完肤了,我可不希望这一双再成为你的脚下亡魂。”
“那是你活该。”
三人行变成了两人行。以往都是唐以泽骑着自行车载她回家,而如今前面骑着自行车的人却变成了唐以安。
三年前,也是这样的一个时节,她第一次环着他的腰坐在他自行车的后座上。年复又一年,多少个时日从摊开的指缝间悄然流逝,多少个季节在弹指一挥间交互更替。辗转轮回,万事万物皆未变,变了的只有人罢了。
车子骑到许家楼下的时候,唐以安叫住了正准备上楼的许秋瑶。他从书包里拿出一个不大不小的纸盒递给她,“明天就是十一假期了,我觉得这个还是今天交给你比较好,拜拜。”说完,唐以安快速骑上自行车,秒速般消失在了小区外。
许秋瑶全然不明他的用意,怀着提防恶作剧的心态谨慎细微地打开纸盒。
纸盒里一层又一层的彩纸包裹着一个白色的马克杯,杯身的图案是一个身穿白裙,长发飘逸的女孩背影。女孩的身边是一棵光秃秃的梧桐树,在漂浮在半空中的梧桐落叶衬托的背景下,美得让人心生苍凉。
原来,他一直都在为以前摔碎了她心爱的杯子而耿耿于怀。
许秋瑶回到家里小心将杯子收好。
这样一来,他俩又扯平了。
直到许多年的过去,她仍旧留着那个白色的马克杯。遗憾的是,她一直未发现刻在杯底下的寄语,那是怀揣着少年无法言语的最最真切的秘密情愫。
十月,这座江南小城仍旧弥留着少许夏日的绿,只是已渐渐吹起了微凉的秋风。
晚饭过后,唐以安伙同几个死党不见了踪影。唐以泽则是呆在房间里温书。他的高中同学因为紧张的学业不是在图书馆嗑书,就是被家长逼着留在家里自习。唐父和唐母不是思想老旧的人,趁着节日还是希望孩子能够多出去走动走动,免得闷死在书堆里。两老心里很是清楚,唐以泽温顺懂事,学习也一向很好,偶尔出去放松放松并不会耽误到他的学业。被父母这么一说的唐以泽也没了心思看书,只得乖乖出门。
他走出家门,听到楼下正在玩耍的孩子们传来的欢乐笑声,这才发现自己竟无地方可去。
正当他踌躇在楼道口时,无意间发现了昏黄灯光照亮的青石板上有块暗黑的影子,走过去一瞧,发现是一个女孩蜷缩在角落里。
唐以泽不敢轻易惊动,待细细打量了好一番之后,这才走过去轻声问道:“小秋?是小秋吗?”
女孩闻声抬头。她的脸颊上有道明显的手臂压痕,似乎已在这蹲坐了好一会了。
唐以泽确定此人正是许秋瑶,蹲下身子担心问道:“为什么呆坐在这里?发生什么事了吗?”
许秋瑶默不作声,低头重新埋进臂弯里。
唐以泽愈发感觉不对劲,嗓音开始微微颤抖起来,“小秋?你说句话吧,可别吓我呀。”
“今天是我生日。”许秋瑶从臂弯里发出的声音,细如蚊鸣。
“就这样?”唐以泽继续担心地询问,见她缓缓点头这才长吁了口气。
两人蹲坐着沉默了好一会之后,唐以泽猛地站起身。因为太过突然,以致身旁不设防的许秋瑶心惊地仰头看着他。
“我带你去个地方。”唐以泽像是想起了什么,拉着许秋瑶的手飞也似地往外跑。
他们住的地段虽不是闹区,但因为节日的关系,街上的人群还是比平时多出了许多。
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害怕会一不小心走散的许秋瑶紧紧握住他的手,温暖的感觉瞬间涌上心头,眼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快要奔涌而出。
就在几个小时前,父亲从外地出差回来,领着一对母子出现在她眼前。
那个女人大约三十好几的年纪,身边握着一个大约八九岁的小男孩。
父亲走到她跟前,带着歉意对她说:“秋瑶,爸爸有件事要跟你说,虽然这件事会对你造成很大的打击,但我没有办法,我必须自私地恳求你体谅爸爸的难处,因为爸爸实在没办法再丢下他们母子不管了。”
许秋瑶看着眼眶里噙满泪水的父亲,心底里的恐慌瞬间无限蔓延开来,那股未知的恐惧恰如小时候第一次得知母亲终会离她而去一样。
那一刻,许秋瑶留意到了父亲双鬓几缕参差的白发。她眼前唯一的亲人正在逐渐的老去。
许茂昌指着那个小男孩说:“秋瑶,这是你同父异母的弟弟,旁边的阿姨是爸爸准备再婚的对象,也是你以后的妈妈。”
许秋瑶的脑袋像拨浪鼓般反射性地剧烈摇晃,她无法接受如此荒唐的事实,“爸,你在说什么呢,她不是妈妈,妈妈已经死了呀。”
“秋瑶,爸爸知道你一时之间难以接受,说到底也是我对不起你,他们母子消失了很多年,因为顾及到你和你妈妈,我才自私的想让这件丑事随着他们母子的离开而深埋心底。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一直活在自责和内疚中,我动用了我所有的人脉关系寻找她们,可都始终未果,直到上个月在街上偶然遇到她的一位老朋友才得知她带着儿子一直生活在乡下。你看,就连老天爷都觉得我应该为我犯下的过错赎罪。秋瑶,你恨爸爸,那是爸爸活该,但是你不能否认爸爸对你的爱啊。”
“那妈妈呢?你爱妈妈吗?”许秋瑶泪眼婆娑,逐渐迷离了视线,爱究竟为何物,她已经分辨不出来了。
“当然,你和你妈妈永远都是爸爸最爱的人,可是秋瑶,死去的人再也回不来了,而我们活着的人终究得向前看啊。”
这点许秋瑶当然明白。自从母亲去世以后,她就只能依靠着父亲生存。她觉着他们可以就这样平静地一直生活下去,直到父亲老了,走不动路了,只能依靠轮椅时,她还依旧陪在他的身边,每天推着他散散步,晒晒太阳,向他倾诉一天里所发生过的事情。
的确,这么多年来,即便多么困难,他们也都相依为命地走过来了。可如今,就在眼前,她最亲爱的父亲,她这么多年来赖以生存的希望竟就这样被无情的扼杀掉。她简直难以置信,眼前是在上演八点档连续剧吗?她的生活里为何到处都充斥着肥皂剧的泡影。
许秋瑶直勾勾地盯着呆站在门口的两个陌生人。她的弟弟?她的妈妈?从未有过交集的两个陌生人就这么毫无预兆地闯入了她的生活里。如果这触目惊心的一幕被天堂里的母亲所见,那么她是该哭着埋怨,还是笑着祝福呢?
许秋瑶自知,不管她如何哭闹,如何埋怨,都已是于事无补,她无法阻止父亲的决定。当然,她希望父亲能够得到幸福,而实现这个愿望所要付出的代价,就是必须与两个陌生人分享自己多年来相依为命的父亲。或许,她的存在将会成为一家三口重聚后的负担,不,换句话说,从今往后,她在这个家里将彻底沦为旁观者。
思虑至此,许秋瑶顿然心生悲凉,时间是多么可怕的刽子手啊,它什么都不用做,只需要静静观望就能够让已消逝的生命彻底被活着的人所遗忘。
“秋瑶,爸爸实在是对不起你。”
听到父亲哽咽的声音,许秋瑶竟觉心里舒坦,“爸,您并没有对不起我,您对不起的,是妈妈。”
唐以泽抓着许秋瑶的手一前一后地向前奔跑着,所过之处无不引起周围人的注意。他们把好奇的路人和耳边肆虐的风声统统抛在脑后,她安心地随着他奔跑,哪怕终点是无边苦狱,她也不害怕,她甚至希望前方永远没有终点。
跑了大约十五分钟,他们终于在一条林荫小道上气喘吁吁地停了下来。待调整好呼吸之后,许秋瑶开始下意识地环顾四周,这才发现他们脚下所处的位置。
这是这座城市里面积最大的开放式公园,小的时候父母曾带她来过几次,母亲去世之后就再也没来过,而且晚上来这她还是生平第一次。
高大的梧桐树并排耸立在公园的道路两旁,月光从林荫茂密的泛黄缝隙中稀稀点点地投射到青石板上,光与影的结合饶是别具一番韵味,微风袭过鼻尖,还能隐约闻到从湖对岸飘散而来的淡淡桂花香,沁心入脾。
唐以泽牵着许秋瑶走到湖边,选了一块人迹罕至并且干净清新的绿地上坐了下来。也许是长途奔跑的缘故,此刻两人都没有话语,只是心照不宣地看着湖面。
湖的中心是一排排喷泉孔,每个节假日晚的固定时间段都会喷出各式各样的水柱。许秋瑶从未在晚上到过这个公园,对此美景她并不知晓。
“马上就要开始了。”
许秋瑶歪着脑袋好奇地问:“开始什么?”
“嘘!”唐以泽一脸神秘地看向湖的中心。
许秋瑶不再追问,目光在四下胡乱张望之后,眼睛再次看向他直视的地方。她预感到即将有什么事情要发生。四周渐渐吵嚷的环境让她更是笃定。
“当”。公园的指针指正九点。钟声响起,天空开始绽放出绚烂的烟花,一朵接着一朵,照亮整片夜空。
许秋瑶惊呆了,她没想到等待的竟是这番美丽的景象。然而让他惊讶的不止如此,当她看到湖心水面上喷射出来的花样百变的水柱,压抑许久的晶莹液体终于忍不住夺眶而出,之前一直残存在眼里的委屈瞬间化为了感动。
多美啊,一条条银色水柱似少女般摇曳着婀娜的身姿,伴随着湖面上七彩烟花的倒影呈现出五彩斑斓的绚丽。清脆的水声,烟花绽放声,交融出一段和谐乐章,让人不禁沉醉其中。
唐以泽用心凝视着她,饱含深情地对她说:“小秋,生日快乐。”
他的笑容,灿烂胜似烟花。
许秋瑶激动地看着眼前的一切,有那么一瞬间她竟以为这幅美丽的画卷只为她一人开启。滚烫的泪珠低落手上她才恍然明白,这不是梦。
她的泪水不仅仅是因为被这美丽的景象所熏染,更是因为她身旁的人带给她的这份礼物所感动。这是她小小的世界里大大的幸福,她甚至认为这份珍贵的记忆足以陪伴她终老,将来不论顺境逆境,再回想起这一幕时,心里都会是暖的。
唐以泽看着她,抬手轻轻拭去她脸颊上的两行泪珠。他清秀的脸上带着好看的笑容,瞳孔里却满是心疼,“傻丫头,这样微不足道的小事就令你这么感动吗?”
微不足道?怎么可能微不足道!
许秋瑶扑进他的怀里放声大哭,鼻尖隐约闻到他衣服上淡淡的肥皂清香。
她豁出去了,鼻涕抹在他洁白的衬衣上也不管了,她只想宣泄掉这些年来积累如汪洋的泪水。
唐以泽对许秋瑶突如其来的奔放举动有些不知所措。她在他的怀中越哭越烈,他只得轻轻安抚她的背,“好在这里嘈杂,不然让别人听到这狼嚎一样的哭声,还以为我把你怎么了呢。”
许秋瑶的肩膀微微颤动,她觉得自己此时又哭又笑的样子肯定像足了疯子。
她离开他的怀,坐回地上,把头埋进膝盖里,用羞涩地口吻细声说道:“以泽哥,谢谢你。”
唐以泽半开玩笑地说:“不用谢。其实,我这也是第一次陪女孩子过生日,难道你们女孩子过生日都会哭的吗?”
“这是妈妈过世之后我过的第一个生日。”
唐以泽听出了她语气里的苍白,摸了摸她头说:“不要紧,你还有我。”
后来的无数个日夜里,她总是反复地想起这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