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失去儿子
生孩子后的第一晚就在几个女人的忙乱中过去了。第二天下午,刘兴贵回来了,没顾上进家门就听刘云海告诉了张喜梅生了三个孩子的事儿,刘兴贵急忙把材料往家里一扔,然后就赶到了医院。一路上,刘兴贵激动得眼泪都掉下来了,第一次当爸爸,就当了三个孩子的爸爸,这让他难以置信。
走进病房后,看到三个被裹得严严实实的孩子,刘兴贵抹了一把脸,一个一个依次看过来,两个孩子正在酣睡,最小的那个女孩却睁着眼睛,一双小手攥得紧紧的。刘兴贵摸了摸孩子的脸,不知道该不该抱抱她。
张喜梅正在喝汤,看刘兴贵有点不知所措的样子就说:“你抱抱吧!”刘兴贵把最小的女孩抱起来,轻轻地用脸蹭了一下孩子的脸。“快放下,别扎着娃了!”张喜梅嗔怪地说。刘兴贵笑着把孩子放下,过来看张喜梅,“你辛苦了!一下子生了这么多!”他转念一想,又放声笑起来:“怎么看你像个母狗似的!生得多还这么护娃!”张喜梅正想生气,但看刘兴贵看着孩子一脸喜气的样子,想了想就忍着没说话。这是自己人生的一个转折点,值不当为了一句玩笑话在坐月子间就生气。
在医院住了两三天,张喜梅就出院了。她的奶水倒挺充足,而孩子们出生时由于瘦小,吃得都不多,所以奶水至少可以喂饱两个孩子,加上杨玉花每天买来的羊奶以及熬的粥,几个孩子的吃奶问题总算解决了。只是,家里陡然添了三个孩子,生病、买衣裳以及其他杂七杂八的必需品,开销一下子大了不少,刘兴贵那一个月的数十元钱就难以应付了。幸好杨玉花疼孙子孙女,不时把自己的钱补贴上来,在她,好多年都没这么舒展过了,媳妇生了三胞胎简直是个大新闻,走到哪儿都有人知道,一看见别人羡慕的眼光杨玉花就高兴得想笑出声来。
高兴归高兴,但累是真累。三个孩子身子骨都有点弱,时不时地闹点病。且一个有病,其余两个就不会幸免。有时候夜里一个哭闹,其他两个也跟着凑兴,三个孩子哇哇一片,弄得一家三个大人一人抱一个在那儿来回晃悠着哄,个个弄得第二天没精打采,疲累得恨不能栽到床上扎下根去。
到了孩子们三个多月的时候,杨玉花就看出点端倪来,除了最小的那个孙女外,其他两个好像都有毛病,大孙女有点呆呆的,再怎么逗着都不笑,或者没逗她,忽然茫然地嘻嘻笑起来,笑得十分空洞。特别揪心的是孙子,都三个月了,脖子还软软的硬不起来,这个孩子自生下来几乎都没断过药,最近老咳,瘦弱得像只小猫。
一天傍晚,杨玉花给孙子换了尿布后,看着正给孙女喂奶的媳妇欲言又止。张喜梅看出来了,就问:“妈,你有啥事?”杨玉花想了想,就把话说得婉转点:“喜梅,咱娃是不是太弱了,要不找个好医生看看?”
谁知一听这话,张喜梅的眼泪就掉下来了,她心里其实也有点明白,整天守着几个孩子,对孩子的情况她心里也透亮透亮的,只是自己心里首先就不肯接受、不肯承认,所以她一直忍着连刘兴贵都没有说,这时见杨玉花开了头,她也就忍不住了:“妈,大女是不是有点傻?这个男娃,他怎么到现在头还挺不起来,我咋觉得……”
杨玉花心里也很难受,刘兴贵回来听说后也像吃了一闷棍,蹲在地上站不起来。男人家向来粗心,刘兴贵整天抱孩子也没想过孩子有没有问题。而他也最经不起打击,只觉得好像被抽了骨头,整个人松软得没了形状。
当天半夜,疲乏的几个大人正睡得香,张喜梅忽然一个激楞惊醒过来。打开手电,只见两个女儿都安然地在脚头和刘兴贵一起睡着,身边的儿子却竟是面色发紫,脸上、耳上净是呕吐的沫沫,一摸头还很烫,“我的娃呀!”张喜梅立时从床上弹起来。她的惊呼声把刘兴贵吓了一跳,猛然坐起来看见儿子那一幕,也呆住了。杨玉花从东屋里也披着衣服过来了,一边哭着一边推儿子:“快送医院呀!愣着干啥!”
一家人心急火燎地抱着孩子往外跑,刘兴贵一边推车子,一边用嘶哑的嗓音对杨玉花说:“妈,你也去了俩女儿醒了咋办哩,我们两个去就行了。”杨玉花只得住了脚,抹着眼泪进屋去了。
刘家距离医院有一段距离,但也不是太远,只是今天的路仿佛更长一些,刘兴贵低着头拼命地骑车,张喜梅则搂着儿子,把脸紧贴着儿子那张小脸不停地流泪,她心中有种不祥的预感,但却不敢说出来。
好不容易到了医院,却不知值班的医生到哪儿去了,护士让他们等一下,自己在病房楼里找了一会儿才把一个40多岁的男医生找来了。男医生一看病症不敢马虎,仔细检查了一下,说是重症肺炎,“有并发症,你们家长要做好心理准备。先输上水,天一亮赶紧做化验检查。”这句话让刘兴贵和张喜梅不由得齐齐打了个冷战,两人的心好像在冰水里洗过一样,一下子就凉了。
尽管打上了点滴,但儿子仍一直昏迷,心急如焚的两人一眼都没合,盯着儿子只怕不定哪会儿会没了。天还没亮,张喜梅只觉得儿子的身子一点点凉去了,“医生!医生!”刘兴贵急急跑去喊医生。
儿子终究去了,刘兴贵和张喜梅在医院里不敢号啕大哭,但眼泪都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掉个不停。东方渐渐泛起了鱼肚白,医院里的人慢慢地多起来,走过他们时,都不免好奇地看上一看。刘兴贵忍了泪对张喜梅说:“回家吧。”张喜梅却只是抱着儿子坐在椅子上,她的腿软绵绵的,想站却怎么都站不起来。
最终还是刘兴贵骑着车,张喜梅抱着儿子坐着车回家了。一路上,刘兴贵的车子骑得歪歪扭扭、没精打采。张喜梅在后边一晃一晃地,把儿子的脸使劲贴在自己怀里,她一时有些茫然,脸上流下来的眼泪好像也不是自己的,就像有人剜走了她的心、抽走了她的思想,她整个人都木了。
一到家,刘兴贵扔了自行车,蹲在院子里就哭起来。张喜梅抱着儿子坐下来,木然地流泪。杨玉花一看这情形就什么都明白了,一屁股瘫在地上,怔了半天,才哇地一声哭出声来。她一哭出声,张喜梅好像也清醒过来了,跟着放声大哭起来。屋里两个女孩偏偏这时候也睡醒了,在里边一个接一个地哇哇啼哭。
满院子哭声,惊得邻居都围了过来,刘云海最知根底,就把四邻五舍都劝走了。刘兴贵忍了泪,觉得自己该拿出男子汉的气度来,就先吼住张喜梅:“别哭了,快看看女儿去!”接着又一把把杨玉花拉起来:“妈,算了,只当咱没过这个孩子!”说归说,他自己硬把儿子从张喜梅手里抱过来时,泪还是一串串流了下来。
三个大人一天都没吃饭,到了天黑,几个人都哭得没劲了,就默坐着不吭声。张喜梅把两个女儿哄睡,靠在床上动也不动。刘兴贵想了想,跑到刘云海家里商量如何埋葬儿子。刘云海家正好来了一个远房亲戚,得知此事,那个亲戚说:“没成人的娃算不得家里人,莫铺张,随便把他埋个地方就行了。你真弄得太像回事儿了,恐怕对以后再添娃不好。”刘云海听了,就对刘兴贵说:“兴贵呀,咱们两家一向要好,所以我说话也随意,我也觉得你们别太把他当回事儿,来几个月就走了,不是孽胎是啥,赶紧把他埋了算了,总不能还在家里停几天。”
当晚,刘兴贵就和刘云海一起骑着车跑到郊外,挖了个坑把儿子埋掉了。离开的时候,刘云海告诉刘兴贵千万别回头看。刘兴贵没回头看,一直闷着头往家里骑。正是深秋时候,一路上静悄悄的没碰到一个人,夜风刮在身上冷飕飕的。刘兴贵只觉得过往的自己被夜色吞噬了,车轮飞快地转动着,眨眼之间,他觉得自己好像年长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