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宋成瑞回到小洋楼,车行到附近的一户人家门口,这家的铁栏边围了一围的向日葵,下了车,一边望一边向着那一围的向日葵走去,金灿灿的向日葵一朵挨着一朵,却又不是一簇簇的,都各自生长着,花与花之间齐整沉静,洋溢着旺盛的生命力。花瓣宛如皇冠上的边饰,圆盘的大部分都是花蕊,一簇簇的都是慢慢的,满的隆起来向上突起。
大概是宋成瑞站的地方挡住了这家人进出,这家的小女孩回来的时候停下了脚步,站在门口,好奇的看着宋成瑞的身影。
后来,宋成瑞发现了那个小女孩,说:
“这向日葵生的很好。”
女孩羞涩的微微笑了笑,脸上有着浅浅的酒窝。
“因为都只让它开一枝花啊!”
“哦!因为每株花都只让它开一朵,营养什么的都特别充足,所以开的格外漂亮啊?”
“嗯。”
“能不能送一朵花给我?”
小女孩不敢当即答应,望着家里喊着妈妈,不一会儿,一个头上戴着朵白花,穿着黑色蕾丝边旗袍的女人走了出来,谦和的向宋成瑞鞠了个躬,抬起头来,宋成瑞才看清楚她的长相,不是很美,但自有一股端庄贤淑的优雅,梳着简单的发髻,也没有施粉黛,一双眼睛水水的透着忧伤。
“您有事吗?”女人的声音带着些生硬的味道,却还算是彬彬有礼的。
“夫人,您的向日葵很好,我想…能不能给我一枝?”
“不好意思,这向日葵是亡夫的遗物,我不想…”
“不好意思,打扰了…请节哀。”
宋成瑞望了望那些正在盛开的向日葵,摇了摇头,打算离开,这时传来了孟梨裳的声音:
“成瑞…”
还没等宋成瑞反应过来,孟梨裳已经站在他的身后了,她的手里还握着一个竹编的菜篮,新鲜的芹菜从里面贼溜溜的探出一个个翠绿的小手出来。
“李太太,这是我未婚夫宋成瑞。”
孟梨裳很自然的就把宋成瑞介绍给了这家的女主人,面上还带着自然的微笑,李太太也很温和的笑着点头回应了,完全没有其他人那样诧异的表情,这让宋成瑞一下子就对这个人产生了好感。
“阿姨,我还想要上次那种草编的蚱蜢,可好玩了!”小女孩扯着孟梨裳嫩绿色长裙的裙角,满是泥土的手一抓就是一道泥印,她还只是厮磨,孟梨裳却似乎一点也不生气。
“明天你到阿姨家玩,阿姨帮你做好多好多这样好玩的东西好不好?”
“一言为定!”
孟梨裳竟然还蹲下身去跟小女孩拉钩钩,微笑着跟她们道别,简直让宋成瑞看呆了。
他不敢相信眼前这个平静祥和的宛如一潭春水的女子会是那个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往自己身上倒冰红酒的人。可事实就是如此,人都是有很多面的,他自己也一样。
这样想着,不觉浅浅一笑,伸手牵住孟梨裳空住的手,不顾她惊异的表情,牵着她就往前走。
就这样一路牵着回到家,孟梨裳先忙着叫佣人小曾端上了一盅温热的乌龙茶,宋成瑞呷了一口,又走到阳台上去看新开的花。
即便是在夏天,宋成瑞也是不爱喝冷饮的。原先是孙玉珍不让他喝,后来日子久了,不知不觉间他也就养成了这种习惯。
无论是早起,还是从外面归来,他照例都是要先喝一盅乌龙茶的,乌龙茶色泽浓郁,放在青瓷碗里,用从梅花上面采来的露水泡着,在常温下晾着,约莫半个钟头便好,这时的温度是正好合适的。这方法孙玉珍伺候了他十几年都没有想过,倒是相处不过两年的孟梨裳想到了。
宋成瑞又呷了一口,放下了茶盅,拿了烟斗和烟草,出了后门,顺着后院的卵石石阶走过去,到了凉亭的摇椅上躺下,闭着眼休息。
孟梨裳换了身衣服就拿了凉巾和烟灰缸跟上去,又顺着摇椅边滑下去斜斜的靠着宋成瑞躺着。
庭院的草坪生着郁郁葱葱的狗齿草,院落尽头的犄角上,一簇簇的紫菀和白百合正像燃烧的野火般生长着。
紫菀的一头,粉白的蝴蝶翩翩飞舞,透过紫菀和百合的绿叶间蝴蝶轻盈的翅膀若隐若现,似乎有好多只蝴蝶在翩跹,早晨的晨光透过院落里种着的梧桐树,洒在上面,跳跃着。
“李太太家的向日葵真好看。”孟梨裳似乎漫不经心的说道。
“怪可怜的。”宋成瑞连眼睛都没有睁开。
“什么?”
“一个外国人流落异乡,可怜。”
“你还知道什么?”
“她丈夫是个中国商人,他们在日本相识,回到中国生活,前几天,她丈夫李正得肺痨病逝了,留下一双儿女。”
“你怎么知道的?你派人调查的?为什么?”
“你以为我会像粗心的牧羊人一样把你丢到一群不知底细的人身边吗?老实说,不光是李太太,你身边经过的所有人,我都调查过。”
孟梨裳突然不说话了,就那么静静的看着眼前的宋成瑞,看着他有些斑白的双鬓,看着他被岁月侵蚀的额角,看着他因劳累而浮肿的双眼,就那么静静的掉眼泪,任由眼泪顺着脸颊滑落,落到宋成瑞的手臂上,沁湿他的衣角。
宋成瑞睁开眼,看着流泪的孟梨裳,熟练的摸出口袋里的手帕,抬起手,搽干她眼角的泪痕,半晌,才说:
“怎么又哭了?刚想夸你现在变沉稳了,就又成小孩子了。”
“是不是因为有了我,你才更累了?”孟梨裳此时就像个受尽委屈的孩子,挂着红红的眼睛。
“傻子…”
“我很怕成为你的负担!我知道现在贺老六跟你翻了脸,这都是我的错…”
“为什么是你的错?他想自己开宗立派不是一天两天了,向礼的死不过是根导火索罢了!更何况,这本来就是他自己造的孽…”
“我在想…”孟梨裳还想再说些什么,却忍住了没开口。
“什么都不要想了。”宋成瑞伸手将她搂进怀里。“人呢,累分两种,一种是身体上的累,一种是心理上的累,身体上的累很容易消除,只要好好休息,没几天就好了。可是心理上的累,会让人失去活下去的信心,连一天也熬不下去。因为有你,我的心从来没有累过,所以,我该感谢你才是。”
“说的好听,这么久了都不娶我,我都要等成老姑娘了!”孟梨裳识趣的换了话题。
“没搞错吧?二十二岁就叫老姑娘了啊?”宋成瑞调侃着。
“要是没找到想嫁的人,九十岁结婚也不算太晚,要是找到想嫁的人,九岁结婚也不算太早,我都二十二岁了!而且,你明明答应我说五月初十的!现在都过了!”孟梨裳索性豁出去了,也不要所谓的矜持了。
“这不是老六的事还没解决吗?婚礼的时候肯定人多手杂,我怕他乘机对你不利…”
“这么说来,不是他死就是我活了?”
“对,他一定得死,你一定得活着。”
“好,那我们就一直活着,活得好好的。”
宋成瑞没有回答,他不习惯说这么多的承诺,特别是他不一定能做得到的承诺,因为他害怕会让人失望,甚至于绝望,特别是孟梨裳。
他们就这么安静的靠着对方,默默享受着相守的时光,他们都是历经了生离死别的人,知道珍惜的重要性,也知道这些平淡的时光是多么的珍贵。
夏日的阳光是那么的刺眼,透过树荫却成了一道道闪烁的宝石链,晃得人昏昏欲睡。
突然小曾在屋里喊了声宋爷,说是有个面目狰狞的人来了说要见他,宋成瑞听了,脸色猛地一变,放下烟斗就走了,也没解释原因。孟梨裳打算跟上去,刚到门口,却被小曾神情怪异的扯住了。
“依我看,太太还是别去了。”
“为什么?”
“那个人的脸都不成样子了,可怕的很!太太看了要做噩梦的。”小曾一边说一边在自己脸上比划着,还刻意做出一副鬼脸出来,夸张的很。
“不准说这种话!被人听了,心里怎么想啊?不说他怪,倒说你多嘴了!”孟梨裳毕竟还没出阁,嘴上也不好太厉害,只能温和点的劝着。
“是,太太。”小曾嘴上虽然称是,脸上还是一副不服气的样子。
孟梨裳也无暇顾及小曾的脸色了,慢慢的走上楼去,到了书房门口,见书房门关着,也不好进去,就打算下楼去准备些水果点心什么的给客人吃,刚动身,书房门就开了,原来是宋成瑞。
“你来了?”宋成瑞的眼眶似乎红了一圈,声音也不似平时了。
“我想问问你们想吃点什么,我好去准备。”孟梨裳没有往书房里面看,只是镇定的笑了笑。她知道,宋成瑞不想让她看到的东西,她偷看了也没意思,宋成瑞想要她看的东西,他自然会直接给她看,所以,非礼勿视。
“先别准备了,你先进来吧!”宋成瑞想了想,还是把孟梨裳拉进了书房,又迅速的关上了门。
这时,孟梨裳才看清半躺在书房藤椅上的人的长相。天啊!那是怎样一张可怖的长相啊,酱紫色的脸上分不清五官,没有眉毛,也没有睫毛,嘴唇歪着,鼻子只剩下一个不规则的突起物,枯黄的头发在布满疤痕的头上时有时无,身上到处都是烧伤后留下的伤疤和尚未痊愈的脓疮,身上裹着一件肮脏的分不清颜色的破烂长衫,没有穿鞋,赤裸的脚上全是污垢,手上还握着个什么东西。而且,从孟梨裳一进来,这个人就一直用一双沤烂眼眶的眼睛盯着她,含着泪的眼睛里充满了复杂的心情。
“裳儿…”那个人半天才嗫嚅出这样两个字出来,说完就泣不成声,咳嗽起来。
宋成瑞赶紧上去扶住他,帮他捶背。
“梨裳,我要告诉你件事,你要有心理准备。”宋成瑞看了看目瞪口呆的孟梨裳,踌躇再三。
“我…我还是先去准备吃的吧…”孟梨裳似乎有所预感,但她又不敢相信,面对这样的事情,她只想逃离。
宋成瑞似乎早有预料,上前几步就抓住孟梨裳的手,拦住她。
“梨裳,如果我告诉你,你父亲没有死,他还活在这个世界上,你相信吗?”
宋成瑞捧住孟梨裳四处躲藏的脸,逼着她看向自己。
“不管你多么不敢相信,这都是真的。你父亲没有死,他逃了出来,死的那个是去救他的兄弟,他只是…他的脸毁了。”
那个人听了这话,痛苦的叫喊了几声捂着脸躲到书桌底下去了,宋成瑞也掉了眼泪,半晌,孟梨裳都没有说话,她不是害怕那个人的脸,如果那个人真是她的父亲,就算是再可怕的脸她都能接受,她怕的是那个人不是她的父亲,她又要空欢喜一场,她经不起再失去一次父亲了。
不知过了多久,孟梨裳才反应过来,缓缓地走到书桌前面,蹲下,看着那个人躲闪的身影,伸出手去抚开他的乱发。
“您真的是我父亲吗?”
孟梨裳的声音带着迟疑,眼神却是温柔的,她想,即便眼前这个人不是自己的父亲,他也需要关爱。
也许是受到这份温柔的感染,那个人没有再颤抖了,迟疑着慢慢的抬起头来,一双泛着浑浊液体的眼睛默默的看着孟梨裳,从这双眼睛里,孟梨裳看到了痛苦、慈爱、思念。
“您有什么证据证明您是我的父亲吗?”
那个人没有回答,只是愣愣的看着孟梨裳,半晌才把右手伸出来,展开来,露出手里攥着的东西——一个象牙项链,项坠的一角碎了,是用金子镶嵌好的,穿项坠的丝线链子上还串了几颗颜色鲜艳的玻璃珠子,黑色的丝线和象牙的项坠都磨蚀了不少,却还是完好的,看起来是被人珍藏了许久的。
的确是孟良辰贴身戴着的项链,项坠上碎掉的一角就是孟梨裳小的时候不小心摔碎的,后来孟良辰拿到镇上修好的,黑色的丝线链子也是孟梨裳自己做的,还很得意的把自己喜欢的玻璃珠子也装上去了。上面的一点一滴都是孟梨裳的童年回忆。
孟梨裳看着这串项链,颤抖着拿起来,握在手里,感受着它的气息,眼泪像是决堤了似的往外淌,怎么都忍不住。
“那,您还记得女儿香的配方吗?”孟梨裳还是有点怀疑。
“血,父亲的血…”那个人的声音沙哑苍老的像是八九十岁的老人。“关键是血…”
听到这话,孟梨裳猛地一震,颤抖的扑进了那个人的怀里,哭了起来。
孟梨裳知道,女儿香的配方除了家族女儿和女婿,没有人知道。母亲是外婆唯一的女儿,而这个人一下子就说出了女儿香制造的关键,因而这个人无疑就是自己的父亲。她感到幸福极了,在这个世界上,除了宋成瑞,她终于又有了一个亲人。
这一夜,孟梨裳睡得很安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