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人静。苏府后花园。
世人经常有这么一种偏见:为官者多无良、为富者多不仁,但凡说道斗升小民,皆是甘受胁迫,善良无害之辈。然苏旗同志的发迹史,将这些刻板成见颠覆得够呛。
苏旗本睢阳布衣出身,打小跟着父亲杀猪卖肉,练得一身蛮力。青年时代,苏旗好仗义疏财,呼朋唤友,也曾欺行霸市,欺男霸女,基本上垄断了都城的猪肉供应。用今天话说,苏旗左手操刀杀猪,右手提棍唬人,黑白通吃,也算是道上混的,活脱脱一个邪恶卖肉版陈浩南。
话说好景不长,后来宋国老国君暴毙,没有留下什么遗言。几位公子便争相抢夺君位,祸起萧墙,都城一时间风雨欲来。
闹事,靠的是拳头,抢位子,大体也是这个道理。几位公子心里跟明镜似的,纷纷拉关系找后门,到处攒人群殴。
——调动边军州卒是没戏了。那玩意谁动了影响国本,会被大臣士子们骂死;禁军也够呛。禁军首领王族老臣公孙周一向是个骑墙派,看不准形势绝不贸然出手。转了一圈之后,众公子豁然发现,动员非正规武装助拳,成为他们的最后选择:你大姑父是公安局长是吧,他二舅舅是武警政委,我这虽说差点,好歹也跟城管队长喝过酒。来吧,谁怕谁?
一时之间,造舆论的造舆论,搞暗杀的搞暗杀,整得都城大白天跟闹鬼似的没人敢出门。拼到最后,众公子就差赤膊上阵揍个你死我活了。
没人敢上街,苏旗猪肉连锁店生意自然一落千丈,气的苏旗跳脚直骂娘。在一个月黑风高的晚上,苏旗跟小兄弟们喝闷酒的时候,众人中走出一位,生得面红齿白,笑着问他:“老兄,你想快点结束这摊子烂事吗?”
当夜苏旗喝的正酣,抬头一看,是个新认识的小兄弟,不是很熟。就问道:“当然想!怎么整?我总不能带着兄弟们把这帮公子王储们都挨个打一顿吧!”
那白面小生呵呵笑道:“挨个打的话,这睢阳地面宋国国境之内,老兄肯定是死得透透的了。不过……”小生话锋一转:“如果你少打一个……剩下的那个肯定将你引为心腹。那个人可就是未来的国君啊。日后无论你开店做买卖,还是入府为官,岂不是心想事成?”
苏旗气的一碗酒下肚:“我倒是想打,我TM去哪打啊!”
小生偷偷递给苏旗一封信,苏旗打开一看,酒立刻醒了一半:这,这他娘的是公子头曼的亲笔信啊。
小生低声凑到苏旗耳边,郑重道:“实不相瞒,我乃公子侍读简方。公子头曼乃国君嫡子,就因为生性洒脱不拘小节,众兄弟居然不肯奉他为尊。这些日子王储们倾轧厮杀你也看到了,头曼本无意君位,从没有动过刀枪,但也难逃别人的威胁。明日公子非宴请众兄弟,说是商量老国君出殡仪式,谁不来就是不孝。不过我估计,公子头曼肯定有去无回。我多次劝说,头曼依旧不信。思来想去,我认识的人中,只有老兄身手矫健,还望老兄明日与我一同赴宴。首先是保护,其次如有机会,诛杀众人于当场!永绝我宋国乱国之因!”
一席话吓得苏旗酒全醒了。
“头曼少年心性,不曾亲政,手里无一战之兵。明日他的性命就在你手里了。去不去在君,我是肯定生死随之了……”小生留下信物,头也不回的走了:“男儿当立长志、做大事。我相信老兄会来的……”
后面的事情就没有人目睹了,这些朝中辛秘自然也不会诉述史书。
反正睢阳街头说书老李的段子是:公子非在宴会上暴起拔刀,摔杯为号,数十名刀斧手涌进府中,见人就砍!当夜众公子屁滚尿流,大部死于非命。唯有公子头曼身后闪出一人,身高八尺,眼如铜铃,提三尺长刀跳入人群,短兵相接之下,数十人竟不能挡,残肢断头如雪花见月,可谓落英缤纷……公子非临死前幽怨道:为何你的刀如此快?那人仰天长笑:慢了,排队的大娘会骂街的……
景公头曼登基大典当天,睢阳全城张灯结彩。表面上是祈福明君,实际上老百姓心理偷着乐呢:那瘟神榜上国君做官去了,以后买肉不会缺斤短两啦!
然而就是这么一个出身草莽、有不良前科的猪肉贩子,做起官来倒居然像模像样!国君让他练兵,他天天身先士卒,带着小子们翻山越岭搞拉练;国君让他监察吏治,他逮着贪官往死里揍,吓得不少官员主动坦白争取宽大;国君让他修书建史,太学院的教授们可倒了血霉了,天天不敢睡觉的翻书写卷。不客气的说,仗着国君这个大老板的信任,苏旗所过之处,宋国官场哀鸿遍野,人送外号“苏扒皮”。
官员的敌人,就是人民的朋友,为啥?他干实事啊!这下群众们可算是买了苏旗的好。看来,一个傻大黑粗的主,放在不同的位子上,真他娘的作用不同啊……
今天深夜,苏扒皮同志却像被别人扒了皮,极其失落的瘫坐在竹椅上。
苏园后花园,占地之大不是盖的。在月光洒下的清辉中,十丈宽的小湖波光粼粼,此刻荷花尚未开败,摇晃着大大的脑袋,肆意的享受着夜风的抚摸。
当然,苏园最大的特色不是湖水,而是满园种植的萝卜白菜辣椒,若亲临于此,你会始终怀疑自己置身哪个菜地,而不是最繁华的都城正中。就连湖中种植的荷花,若不是苏夫人提醒能产点莲藕之物,估计早就被苏旗给拔了。
湖心小亭之下,烛火摇曳,苏简乐三人送走诸位同僚,正在促膝长叹。
“唉……滕州陷落,此例一开,强国焉不知我大宋无可用之兵?今后局势更艰难了。”苏旗依旧瘫坐在竹椅上,眺望远方。
“如今想来,宋国的命运,就在于强国宣战在前,还是我宋军强大在先了。”简方简太史也是不住叹气。
乐羊却微笑不语。好半天才胸有成竹道:“二位大人可能多虑了。”
简太史回过头奇道:“哦?乐先生还有何高见?”
乐羊呷了口热茶道:“齐国有位兵法大家,叫孙武。孙先生曾言: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二位所说的都对,却是完全站在宋国角度想问题。没错,强国宣战,确实是宋国最大的威胁。但,对宋国宣战,却不是强国们最急迫的问题……”
苏旗反复一品乐羊的话,突然一拍大腿:“对啊!方才乐先生晚宴所言的‘下棋’一说颇有道理。现在想来,这盘棋,玩的人不只是宋国,是所有国家!”
乐羊一点头:“苏都尉果然精通兵事。大家说强国们的时候,经常忽视一个问题,‘强国们’不是一个集体的概念,他们是分别由齐楚燕韩赵魏秦构成的。相比小小宋国的覆亡,这些国度之间的矛盾,更让他们重视。试想魏国地处中原,如果为了灭宋,贸然派吴起、魏成等大将挥师向东,那么西边的韩国和秦人岂能放弃如此进军魏国的大好良机?魏国如此,赵、齐亦然。”
简方也会心道:“没错,宋国虽小,不巧还四面临敌,但恰恰是因为四面临敌,反而处于牵一发动全身的关键位置……”
乐羊向二位一拱手:“如今,各国效仿魏国李悝变法,楚有信陵、齐有孟尝、赵有平原、秦有商鞅,皆处于百废待兴,疯狂扩军之时。也就是鲁国不识时务玩了把乱拳,如果宋国迎战,各国一看能坐收渔翁之利,肯定闪电进军摘果子。如果两国没有大战,强国们还是求稳的。多了不敢说,我乐羊坚信,五年之内,保我宋国无兵灾之忧!”
“在他们想来,宋国早晚是俎上鱼肉,先放着!可是,未来的事情,谁又能料得到呢?”苏旗双拳一击,咬牙切齿闷哼了一声。然后,他回头盯着乐羊道: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今天朝堂之上滕州县丞高大人带来了急报,我等紧急分析是否出兵,然而在这个话题还没有讨论结束,国君就当朝宣布:松麓书院开院在即,鬼谷老先生又迟迟未归,命先生你暂设院务。火烧眉毛之时,国君居然仍对松麓年年不忘。这个书院,真的是扭转乾坤的所在吗?”
乐羊抬头看着明月,像没有听到苏旗的疑问,自言自语道:“五年。给我松麓的时间,只有五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