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是橘色的。
镇上的街道、房屋，路边的大树，在黯淡的光线笼罩下，鸦雀无声。
风暴要来了，安静只是前兆。
一所巨大的灰瓦宅院中冲出两个伙计。他们飞快地上着窗板，门内传来抱怨伙计动作太慢的数落声。
当最后一块窗板被手忙脚乱地上好，风沙从天掩落，横扫过整座镇子。
两个伙计连滚带爬地向回跑，好不容易才闩住房门。此时，门窗已响成一片，整座宅院屋瓦都似乎跳跃了起来。
不过，屋门之内却似与风暴完全隔绝了。
饮酒、划拳与笑闹的声音淹没了一切.。
摆着三十张桌子的厅堂酒气熏天。
在江湖豪客的眼睛里，风暴算得了什么呢？
……
韦成龙坐在厅堂的中间。
对面的一个年轻人虽然年龄只比他略大，但论辈分要长，从小到大，他都管对方叫范叔。
韦成龙知道，“范”的字义就是模子，只不过构成范叔的模子与韦成龙截然不同。
韦成龙自小在庄子里长大，丫头、仆人成群；范叔却跟着家里，为了生计，一年到头不断地出庄，走南闯北。在韦成龙眼里，范叔才是真正的江湖人，眼光锐利，办事沉稳，与之相比，自己只不过是养尊处优的公子哥儿。
可是说起来，范叔应该更有理由羡慕韦成龙。
韦成龙天生富贵，是名门正派唯一继承人，从小就被视如掌上明珠，各种事情都有人打理，包括武功习授，请到的都是最好的老师，未来前途更加不可限量。
本次来到黑水镇，韦成龙是当然的主角，范叔所扮演的则是鞍前马后不容有任何闪失的侍从。好在范叔很快发现，天生贵命有时候是有道理的，因为尽管是第一次和韦成龙近距离接触，但他认定，这个人的思考能力、胸怀与决断能力都非同凡响，所缺乏的，仅仅是历练而已。
……
韦成龙坐在那里，就像范叔事先嘱咐他的样子，一面大声和范叔说着十分无聊的话题，一面不动声色地四下观察着周围的每一个人。
他发现，范叔说得确实是对的。
比方说，在很多初出江湖的人看来，要想不被注意，就一定要躲在某个隐蔽的角落当中。范叔则说，角落是最躲不过眼睛的地方，真正的高手选择的不是角落，而是一个不起眼的位置。
所谓不起眼的位置，当然没有固定的地方，要完全根据不同的环境靠经验判断。往那里一坐，虽周围川流不息，但绝对引不起任何人的兴趣。而有了这样的经验，你就可以判断，坐在每个位子上的人是否够得上可怕的对手。
所幸的是，起码看起来这样可怕的对手在这间屋子里似乎并不多。
……
本次云集黑水镇的人都为了比武招亲而来，摆下本次黑水之擂的不是别人，乃是当今武林盟主——谁是擂台的最后赢家，谁就会迎娶武林盟主的三女儿。
按照范叔的说法，老盟主年事已高，随着江湖纷乱，各种利益仇怨交织如潜流汹涌，此时，老盟主所忧虑的并不仅仅是武功技艺的发扬光大，而是整个家族的安危。
可是，韦成龙想不明白，比武招亲这听起来土得掉渣的策划，究竟是一个简单的策划，还是一个复杂的策划。
韦成龙只是从范叔的讲述里隐约看见，须发皆白的老盟主无助地站在一处院子里，眼睁睁地注视着一种从未有过的动荡朝自己席卷而来。
也许正是考虑了很久，实在拿不出更好的主意，老盟主才定下了这个看起来毫无新意的比武招亲。
不过，比武招亲的规矩在韦成龙看起来，实在有些荒唐：没有婚配者，无论是谁，只要成为无敌擂主，就可以将其三女儿迎娶回家。之选择摆擂黑水镇，原因更加简单，因为这里是一个“三不管”的所在，官府罕至。武林中人到了这里，就等于到了自由之境。虽江洋巨盗，通缉要犯，一样来去无阻。
范叔关于黑水之擂的每一次讲述都令韦成龙吃惊，他觉得这位武林盟主完全不可理喻。更加不可理喻的是，他的父亲竟会命他来黑水镇挑战擂台，而且一定要成为“无敌擂主”，将武林盟主的三女儿迎娶回家。
……
疯了——
韦成龙感觉整个世界的人都疯了。
他找不到更好的解释。
他曾经认为，范叔应该是最为清醒的一个，但是，就是这个人，居然主动要求跟着自己完成黑水之行。
“范叔，我要是少了根头发，我爹会跟你没完。”韦成龙曾用这样的话试探范叔。
范叔每次听了都哈哈一笑：“在江湖上，一根头发算什么？”
范叔的话自然不能让韦成龙觉得放心，但却足以令他越想越不寒而栗——这也许才是江湖本来的味道。只不过，直到他最终尝到这种味道，才知道现实到底有多么残酷。
……
现在的韦成龙还远远嗅不到残酷的味道，他甚至是有些悠闲地打量着房子里的每一个人，因为这里有他可能在擂台上遇见的各种对手。
武林中人其实还是很有些看头的。
比如说，有一些人显然是来自名门正派的公子。他们衣着华贵，配饰考究，兵刃看上去也光鲜异常，错金镶玉不在话下。他们的谈吐也总是透着骄傲和目中无人。另外一些人，则一言难尽，或粗俗怪诞，或面目狰狞……只能说大千世界无奇不有了。
“要是有个山贼在擂台上无人能敌，那武林盟主三小姐岂不成压寨夫人了？”韦成龙一边四下打量，一边低声问范叔。
范叔摇头：“你记住一句话，事情永远要比你想像得复杂。你千万不要低估了武林老盟主控制局面的能力。”
范叔话音未落，只听有人打门。
……
是风在作祟，还是真有人在打门呢？
这样的天气，还有谁会赶来吗？
小伙计很快跑向房门，因为门那边传来的不只是打门声，还有破口大骂，风显然是不会骂人的。
门开了——
说不清是伙计开的门，还是门外的人撞了进来，只见霎那间烟尘四起，一团黄沙被风席卷着吹了进来。两个伙计扑过去，拼命把门按在原来的位置上重新闩好。
黄色烟尘中，走出两个身材魁梧的汉子。他们从头到脚被黄沙覆盖，每走一步都在地上留下沙土足印，举止僵硬，就如同刚从坟墓中爬出的陶俑。
二人唯一没被黄沙覆盖的就是他们的眼睛。
韦成龙不知道怎样形容那样两双眼睛，只觉得凶恶已极——来者绝非善类。而那二人如寻找仇人一般一边走一边扫视着每张桌子，嘴里喝到：“小二死到哪里去了，快给大爷弄点热水洗脸！”
有几个饮酒的豪客互相对视，然后站了起来，向两个“陶俑”靠近。
那二人立即察觉到异样，停下脚步，其中一人道：“有谁敢拦河朔双雄的去路不成？”
河朔双雄——这里距离黄河岸并不算远，相信这几个字会让很多人发毛，不过，走过来的几个人显然是例外。他们不仅敢拦住二人的去路，而且纷纷拽出了兵刃。
河朔双雄历经恶战无数，见此情景只是冷笑一声，掣刀在手。
只见黄沙四溅，尘土飞扬。几声暴喝之后，河朔双雄尸横当地。几个出手的人毫无表情地收了兵刃，回到桌边接着饮酒，仿佛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
伙计们也毫无慌乱，跑过来拖着尸体就从后门消失了。
除了开合后门掀起的黄尘，再看不出有什么可以在这个酒气熏天的房屋中引发什么变动。
……
韦成龙点了点头：“范叔说的话，我有一点明白了。”
范叔笑着举了举酒杯，一饮而尽。他相信韦成龙看懂了。
河朔双雄乃是出没黄河、渭河流域的大盗，而且是两条著名的光棍。只不过，此等光棍的声名实在过于狼藉。这般人等，有着擂台得胜的实力，但却不能出现在擂台上。武林老盟主既已做出超人的姿态，他们只要登上擂台，谁也不好阻止，只是，不让他们上擂台，办法却应该有的是。
范叔把酒咽下，轻声道：“河朔双雄看错了一件事，他们以为，黑水镇是个自由的地方，他们不明白，在他自由的时候，别人也是自由的，这个世界不可能只有你杀别人的自由，当别人杀你的时候，你怎么办？”
“河朔双雄尚且如此不堪一击，我不知道老盟主究竟请来了多少高手。”韦成龙淡淡道，“我越来越对这个擂台感觉厌倦了。”
范叔道：“我可以厌倦，因为这件事和我其实没有关系。但是你不能。你要做的是如何胜券在握，这是你第一次面临真正的人生考验。你要忘记河朔双雄，并且要在上擂之前尽量把你对手的底细搞得一清二楚。”
韦成龙叹道：“只是比武而已，为何要搞得如此复杂？”
范叔一脸不屑道：“复杂？这恐怕是最简单的事情。我真希望千万每件事情都是这样简简单单，从容开始，完美收场。最好你也求求观音菩萨。”
韦成龙笑道：“我的对手真的很强吗？”
“这个，你要有自己的判断。”范叔道，“比方说，就在此时此地，你有没有觉得谁有可能成为你真正的对手？”
韦成龙有些心不在焉：“其实，我觉得青门最有机会。这个新门派是因为武功理解上的差别，从名门正派中分离出去的，新掌门陆方文从内外两家中多有借鉴，所创青拳与青剑刚柔兼济，令人赞叹。我看到陆家公子陆阿九就在这里。如果他天分足够的话，可能一战成名。”
范叔道：“如果从门派传承以及实用技击来说，我倒更看好六合门。自岳飞创拳至今，六合走的就是一条合于实战的路子，其间高手名家辈出。近来年轻一代中，出了几个好手，我觉得他们都不会好对付。”
韦成龙点头：“范叔说得不错，只是我对这样对手并不担心。虽然只是传闻，未交过手，但名门正派的技法源流，包括传人的手法特长，我多少知道一些。我担心的是另外一些人，这些人我一无所知，我觉得他们可能要可怕得多。”
范叔若有所思地盯着韦成龙：“你想说什么？”
韦成龙说：“范叔，你不用回头也应该知道我说的是谁。我第一眼看到这个人就有种不好的感觉。无论是谁，只要是人，他的眼睛里都会有喜怒哀乐，除非这个人是瞎子。而这个人什么都看得到，但眼中好像又什么东西都没有。在他桌上放着一把剑。这把剑太普通了，一点花巧都没有，这样的剑是准备随时来杀人的。一个随时准备杀人的人，和那些名门正派以切磋决胜负的人，完全不同。”
范叔一笑：“你怕了？”
韦成龙似乎没有听见：“我觉得我们之间会有一战，而且我预感到，他也已经将我视为最主要的对手。现在可能只有想到这个人，我才有一点期待。”
……
入夜。
红灯高挂。
酒酣耳热的豪客们，开始陆续回房。
仿佛是与豪侠们开始安静下来的情绪相和，屋外的狂风也被阵阵微风所取代。
黑水镇的天气似乎瞬息万变。
……
韦成龙和范叔也回到了客房。
韦成龙点好灯烛，而范叔则拎着一把从伙计那里拿来的开水壶往桌上的茶壶里倒水。
范叔道：“我看你早点休息吧。”
“好。”韦成龙忽然感到有些异样，“为何是我早点休息？范叔不睡吗？”
范叔一笑：“明天有擂台，你要随时准备上场，休息是你唯一的保证，我无所谓，而且我刚刚见到这里来了不少姑娘，她们是闻风而动到这里做生意的，我不能让她们白跑，过去照顾照顾。”
韦成龙摇头：“听起来好像要去行善积德。”
……
“一靥一笑似天仙，
乱鬟千丝惹人怜，
醉在人生虚度处，
花烛灰烬奈何天……”
范叔兴致勃勃地顺口吟咏着，越走越远。
……
韦成龙倒了杯茶，举起又放下——
范叔说得对，在这个时候最应该做的事情就是休息。只要休息得好，剩下的事情才有保证。
可是，就在这个时候，传来了清脆的敲门声。
声音太清脆了，这是韦成龙的第一感觉，他甚至忽然有了一个奇怪的念头，那就是，难道敲门也是一件很专业的事情吗？
……
韦成龙打开房门的瞬间，一袭浓香扑面而来，韦成龙不由得吃了一惊。
站在韦成龙面前的是一个女人。
几缕红发从她的头顶垂落。仅仅是屋内暗弱的烛火，韦成龙已经觉得这个女人美得无可挑剔了，或者这种光线下，女人会比平时要更加具有诱惑力。
“请我进屋啊？”那女人笑着盯着韦成龙的脸，鱼一般滑进了韦成龙的房间。
“好像这里并不止你一个人。”那女人在桌边坐下，一点没有生疏的意思，只是四下张望着问道，“你的朋友到哪里去了？”
“你是谁？”韦成龙觉得自己有些笨拙，但仍然问出了一句最应该问的话。
那女人闻听此言，笑了，似乎这是一句很好笑的话：“好多年没听到男人用这种口气跟我说话了。你为什么不能笑着问我呢？”
韦成龙嗓子有些发干，他转开目光，摇头道：“深更半夜，孤男寡女岂能同处一室。”
不料，那女人闻言，立时就笑弯了腰：“你说对了一半，孤男寡女的下一句叫做干柴烈火，难道最应该在一起的不就是孤男和寡女吗？”
韦成龙定了定神，伸手指指门外：“你不是我的客人，请出去。”
那女人依旧笑着看着韦成龙：“我来是有话跟你说，说完我就走……”
可是话刚出口，她面色倏地一变，警觉地站了起来，这一刻一个绝色的女人忽然间仿佛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她看似很随意地说道：“在本姑娘看来，最无趣的事情就是流水有意，落花无情，你说，在这世上有什么值得眷恋的呢，两人彼此有一点温暖岂不够了……”
她终于决定走了。
在离开房间的一刻，她又看了眼韦成龙，“无论你怎么做，你都会后悔的……”
话音未落，人已到了门外，很快就不见了踪影。
这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范叔出现在了门外。
“为什么开着门？谁来过？”范叔站在门外看着韦成龙，鼻子皱了皱，“好重的脂粉味。”
韦成龙长出了口气：“范叔好灵的鼻子，幸亏你回来了，刚才这里撞进来一个女鬼。”
范叔闻听，赶紧进屋，转身关了房门。
范叔仔细地听韦成龙讲完，喃喃道：“我知道这个人是谁了。”
韦成龙问：“谁？”
范叔没有回答，却问韦成龙：“真的是你轰她出去的吗？”
韦成龙道：“范叔，你还记不记得在离开咱庄子的时候，我在看什么书？”
“看书？”范叔摇头。
“《六朝志怪》。”韦成龙道，“一个陌生女人夤夜敲门，我开门的时候忽然只觉汗毛倒竖。后来我想，即使是绝世高手忽然在我对面拔刀，我都不会有这种恐惧。”
“呵呵，看得出来，你确实不适应这个女人。”范叔毫不吃惊地看着韦成龙，“不过也真难为你想得出来，你看到的可是武林中传说的第一绝色美女甄三娘，江湖人称血狐狸。”
韦成龙点头：“绝色就算名副其实吧，可是，甄三娘又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你想想看，什么样的女人可以成为第一绝色美女？真是美貌无人可及吗？”范叔自问自答道，“当然不是。甄三娘不止有美貌，更有别人无法理解的聪明。没人真正知道这个人的背景。在江湖上，甄三娘就仿佛毒药之于病人，颜色鲜艳，毒性十足，却往往让人难以拒绝，倒在这个人手上的不可胜数，但每个人都似乎从来没长过一点记性。”
“到底还是蛇蝎女人。”韦成龙道，“我当时就想，与她素不相识，看样子她也不像有什么要紧事，她来干什么？”
范叔道：“血狐狸没让你放下警惕，真是太失败了。”
韦成龙道：“也许不能说她失败。真正幸运的是，她还没待一会儿，你就回来了。如果她这样一直和我聊下去，我也不知道会怎样……”
范叔大笑：“我怎么觉得我等在这里要更好一些。”
韦成龙也笑道：“看来她的目标是我。”
范叔道：“今晚真是奇怪，我见到那些姑娘，就忽然觉得不对头，我想，你这里我不应该离开半步，就赶紧往回跑，看来我的感觉是对的。其实，甄三娘还不是最可怕的，我担心她不是一个人。”
韦成龙：“此话怎讲？”
范叔道：“有一种江湖传言，说有三个人近来与甄三娘关系非同一般。这三个人本是中原高手，为躲避追杀逃至漠北，之后连做几件大案，来往纵横，竟无敌手。不过所有的一切只是传闻，亲眼目睹者相信早已经是死人了。”
韦成龙：“范叔说的，可是龙溪三鬼吗？”
“是啊，他们也许已经来了。”范叔打了个哈欠道，“人的命，天注定，想这么多有什么用呢？现在我有点想看那本《六朝志怪》了，等回去你借我看一下。”
……
一只大雕暴喝一声，直上天顶。
下面的阔地上已搭起结实的木质擂台，虽然昨日狂风肆虐，但是，木台巍然屹立，似乎丝毫不为所动。不远处一座木楼有平坦的楼顶，上面摆好了一张张桌子，显然是给贵宾观战用的。此刻，不少桌上已高朋云集，众人彼此寒暄着。
擂台周围的人越聚越多，一些身着崭新皂衣的年轻人大声喝叫着，维持秩序。他们将围观者挡在擂台五尺开外。
此时，楼顶众人纷纷起立，目光所向，一位银须老者在几位掌门的陪同下，一路说笑着走向众人，抱拳致意。不用问，来者自然是武林老盟主了。
在武林老盟主示意下，一位身材健硕，但略微发福的中年男人站了起来，走到楼顶中间，面向众人抱拳禀手，自称是铜锤门的赵万和，担纲本次擂台的仲裁，随即又宣布了擂台的详细规则。
人群中，无论是范叔还是韦成龙，都觉得赵万和的介绍极尽罗嗦，以至有人忍不住高喊——“快打吧”，引发一阵哄笑。不过，大家还是听清了宣读内容中有用的几条：
第一，自由上擂，自由切磋，空手、兵刃不限。
第二，必须先签订生死文书，擂台之上生死无责。
第三，为公平起见，连胜两阵者，可选择休息，待第二日，或对手两阵过后再行对垒。
第四，当然是最重要的，只要有人在半日时间内无人再敢登擂挑战，即为获胜，成为无敌擂主。
宣读结束后，赵万和宣布擂台正式开始。
……
令人意外的是，首先上擂的，竟然就是韦成龙看好的青门高手陆阿九。
韦成龙诧异道：“陆阿九登场为何如此之早？”
范叔道：“陆阿九的选择其实很聪明，因为他知道，先登场的人往往是平庸之辈，获胜不在话下。只要打上两阵，就可以名正言顺地歇到明天再上场，既热了身，扬了名，熟悉了环境，也不暴露实力，还可以获得静观的时间。”
韦成龙问：“那我也要先上场吗？”
范叔眉头一皱：“你怎能将自己与青门小子相提并论？你要成为最后的赢家，就要比所有的人更耐心一点。”
果然，不出所料，陆阿九以青拳顺利取胜两轮，抱拳下擂。
范叔冷冷道：“四平八稳，轻描淡写，哪有点烟火气。”
韦成龙明白范叔的意思，前两轮较量，双方点到即指，颇有武林正派门风，然而，这不过是摆摆样子而已，黑水之擂显然是生死之擂，没有鲜血飞溅的场面只能证明，真正的较量并没有开始。
这种比武切磋式的气氛还没过中午就被打破了。
……
随着几对平庸的较量收场，范叔看好的六合门高徒牛宝梁登场了。他一套六合拳法技艺纯熟，很快将对手打下擂台。
不过，牛宝梁的获胜并没有让范叔欣喜。范叔不满的表现甚至让韦成龙都有些吃惊。只见他摇头道：“算我走眼，这牛宝梁心浮气躁，沉不住气，遇到强手定会吃亏。”
此时，一个黑衣人拖着一条朴刀走上了擂台。
赵万和在高处宣布，来人是蓟州人士，叫魏飞中。
一语既出，在场传来了骚动声，原来此人曾是朝廷武举榜眼，因官场株连落魄回乡。众人都想看看科场得意的高手到底有着怎样的水准。而从魏飞中不屑的眼神中，似乎大家也可以读懂，他有可能就是冲着六合门登场的。
见对手提着朴刀，牛宝梁招了招手，台下扔过来一条大枪，牛宝梁随手接住，舞动了几下，将枪戳在地上，死死盯着魏飞中。
魏飞中道：“久闻六合枪大名，今日有机会讨教了。”
言必暴喝一声，舞刀欺近牛宝梁。
一时，叮当爆响，兵刃交织，场下掌声雷动。
……
韦成龙道：“我怎么感觉魏大侠是来拼命的？”
范叔道：“这就是牛宝梁没有准备的地方了。他方才还以为一挺六合大枪，就会把对方镇住。不想那魏飞中在官场中早已看惯了你死我活，知道先下手、下狠手的道理。此刻完全是在朴刀的距离，以朴刀最有利的方式在打斗，牛宝梁要找到一个反击的机会，打破朴刀的攻击，以魏飞中的手法，我看要有人流血了。”
终于，牛宝梁在狼狈之间把握住了机会，枪尾一顺，扫在魏飞中小腹上，魏飞中不由得后缩，牛宝梁长驱直入，当心一枪，喝道——“蛟龙出水”。然而，令牛宝梁没有想到的事情发生了，只见可以闪避的平平一招，魏飞中竟然不闪不避，顺着枪尖扑上来，大枪刺穿了魏飞中的身体，魏飞中同时飞起一刀，牛宝梁急避不及，胸前被朴刀划开。
魏飞中冷笑一声，仰天倒了下去。
牛宝梁捂着胸口，鲜血已涌了出来，牛宝梁身边的随行人等立刻冲上擂台，给牛宝梁撒药包扎。
范叔叹了口气：“六合门最好的一个，就这么失去机会了，不知道以后能不能恢复元气。这就是年轻，今天怕是他一生中第一个重要的教训。”
韦成龙摇头：“这魏大侠哪里是在打擂，命都没有了，就算是赢下来有什么用？”
范叔道：“慢慢你就会明白，很多时候，人的命真的不是最重要的，尤其当一条命贱到不能再贱的时候，他也许会用贱命来换东西。这是世上最可悲的事情，你现在是不会理解的。”
……
很快，一周过去了。
那些武林中能够想到，甚至想不到的人物，差不多都已登台亮相，也纷纷出局。青门高手陆阿九竟然直到此时，仍然高高站立在擂台之上，其精湛的拳剑技艺，即使在恶斗之中仍能从容不迫，几乎成为黑水镇最耀眼的明星。
可是，直到此刻，范叔仍没有让韦成龙登场的意思。见韦成龙诧异，范叔就领着韦成龙先把生死文书签了：“放心，不是不让你上场，只是时机未到。”
而更令韦成龙感觉诧异的是，不仅是他，此前他一直视为强劲对手的那个目中无物的青年，也木桩般立在人群中，只是偶尔瞥过来的一袭目光，充满莫名的冷意。
更耐人寻味的是，韦成龙也看到了另一个熟悉的目光，这个目光来自一个女人——甄三娘竟然也到了。只不过，她已将自己包裹了起来，素颜无妆，全无第一美女的样子。如果不是自己曾近距离地照过面，他无法想像，这个女人如何竟能妖艳到那样一种地步。
……
陆阿九立在擂台之上，这一天即将结束，他又是最后的赢家，此刻他情不自禁地冲下边喝彩者不时抱拳微笑。
忽然，他仰起了头——三团影子正乌云般飘落下来。
那是三个人，上擂便先秀了手轻功——
龙溪三鬼真的来了。
……
韦成龙和范叔彼此看了一眼，心照不宣。
只见龙溪三鬼中的一人缓缓走向陆阿九，他开口道：“小子，龙溪三鬼在此，还不退下。”
陆阿九扫视着三个人，还未答话，只见赵万和站了起来：“几位，按照擂台的规矩，要想打擂，就先将生死文书签了。”
“咱兄弟三人纵横江湖，从不签什么文书。”只见走向陆阿九的那人朗声道。
那人看了眼赵万和：“你若是不放心，怕找后账，咱把话放在这儿——咱兄弟三人在擂台上，生死之责自负，今天在场的所有人，都听得见咱的话，可算是见证吧？”
赵万和点点头：“好，既是放下话来，那便一诺千金，请——”
韦成龙低低地问范叔：“你说陆阿九行吗？”
范叔摇头：“根本不是对手。”
就在二人说话的当口儿，一条身影登上擂台，手中提着一把再普通不过的宝剑，目光中全无半点表情。
韦成龙一惊，他仿佛明白了什么。
那人并不回头，只是沉声道：“陆公子，你且退下歇息，这里我来应对。”
陆阿九并不迟疑，冲那人抱拳笑道：“好，这位仁兄，那就有劳了。”
言必掠下擂台，从人群中穿过，头也不回地扬长而去。
韦成龙道：“陆阿九确实是聪明人。”
范叔道：“如此年轻就懂得进退自如，怪不得其父可以另立一派武功。”
韦成龙道：“不过我始终以为，讨巧者难成大器。”
范叔道：“不错，这就是你远远强于陆阿九，也是我不希望你和这样的人相提并论，比武切磋的原因。”
韦成龙一笑：“你让我力拼龙溪三鬼吗？”
范叔道：“我真希望你有那样大的本事。”
……
此时，龙溪三鬼中走在最前面的一人，仔细打量着面前奇怪的来者：“你是谁？”
那人道：“无名之辈，很多人叫我无三，说我生下来，人们都说我活不过三天，我就这样三天三天地活到今天，我这个人克三，所以才会碰到你们。”
“一派胡言。我就是龙溪老三，你不妨克下试试。”龙溪老三有些被激怒了。
无三道：“拔剑吧。”
龙溪老三轻轻拽出了利剑，剑尖指向无三，绕着无三缓缓移动着步伐，然后停了下来。
韦成龙道：“龙溪老三真是个老手，看到了吗，他在躲避太阳。”
范叔当然知道韦成龙在说什么，高手对决，绝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有利的细节，而任何一个小小的闪失都会断送人的性命，其中当然包括阳光。
现在无三面冲阳光直射，有些睁不开眼，而龙溪老三背对阳光，无三的一举一动都看得很清楚。
看起来，龙溪老三确实占了便宜。也这个时候，龙溪老三出手了，绝无任何花巧，每一招都是致人死命的杀招。不过，无三在杀招面前并无狼狈之态，他接架抵挡着，一点点向后退。
韦成龙点头道：“这是我见过的最好的防守了，如此狠招竟然打不动他。”
范叔也颇为惊异：“江湖中从未传出过此人名号，市井之间居然还有这般好手，堪称惊艳。”
见攻不动对方，龙溪老三越发暴躁，想来近几年中，他还从未遇到过如此强悍的对手，只听他暴喝一声，剑势大开大合，顿显刚猛之态。
韦成龙道：“龙溪老三用蛮力了，绝非上策。”
范叔也摇头道：“他低估了对手，越急就越会出错。”
忽然，一抹强光在龙溪老三脸上一闪而过……
“要出事——”就在韦成龙一声低呼的同时，无三一剑洞穿了龙溪老三的胸膛。
好精准、凶狠的一剑。
韦成龙也听到了另一个低呼，这个声音他并不陌生——甄三娘扑上擂台，伏在了龙溪老三的身上，泣不成声。
龙溪老大和老二也蹲在龙溪老三的尸身前，面色凝重。
不知为何，一种从未有过的悲伤袭上了韦成龙的心头，面对突然出现的情景，他木然呆立在那里。
……
有一个人却在笑。
这个人就是无三，此前从无表情的脸上此刻正掠过阵阵冷酷的笑意。
他分明在享受这一剑拿捏得恰到好处所带来的快意，而那一抹来自剑身的反光，这种不入流的手段，被他拿来利用为逆境中反转一击。他觉得自己做得足够漂亮。
不过他很快发现，又有一个人朝自己走了过来。
无三冷笑：“是龙溪老二吗？”
他说的不错，龙溪老二手中已经拽出了砍刀：“无三，你休想活着离开。”
无三道：“从小到大，我听得最多的就是这句话，只是说这些话的人能活着的却没有几个了。”
龙溪老二砍刀兜头劈下。
看着龙溪老二的抢攻，韦成龙道：“说起来，老三用剑还有没有彻悟的地方，老二却没这样的毛病，我看无三很难支撑。”
范叔道：“一般人确实会支撑不住，但无三可能是个例外。”
……
果然，龙溪老二一顿狂砍竟然未伤无三分毫。
龙溪老二忽然停顿下来：“你前世莫非是乌龟吗？”
无三道：“前世不知，今世倒很有可能。”
龙溪老二道：“这个世界上，自认乌龟的不多。”
无三道：“在我看来，做乌龟总比做鬼强。”
龙溪老二见无三丝毫不为所动，忽然再次发动了杀招，而无三冷笑一声：“天下为之动容的龙溪三鬼，本领不过如此，看招。”
说罢，竟反守为攻。
韦成龙大惊：“此人真乃天纵之才。”
范叔也道：“原以为此人以守见长，不料竟是彻底的高手。”
龙溪老二堪堪要招架不住，一把大刀忽然砍向了无三，原是龙溪老大出手，接过了龙溪老二。龙溪老二闪在一旁，怒目而视。
这时，所有观看的人都凝神屏息，注视着一场难得一见的巅峰对决。
只听“哗”地一声，无三的衣衫被龙溪老大的刀豁开了一个口子，而与此同时，无三的一剑刺进了龙溪老大的身体。龙溪老二大惊，几步掠了过去，挥刀砍向无三，刀还未落下，就见胸前刺来了冰冷的利剑。
时机、角度、选择的空隙，龙溪老二想不到有比无三更完美的杀招，然而，这也意味着，声名赫赫的龙溪三鬼就这样被一个无名之辈轻轻在世界上被抹去了。
……
此时，夕阳即将西坠，适才还释放光芒的太阳，此刻只剩残红。
无三摸了一把被利刃花开的衣襟，感觉到一丝刺痛，这种刺痛对他来说太熟悉了，从几岁开始他就不再畏惧这种疼痛，不熟悉的是今天的场面。
此刻，全场都已目瞪口呆，他却不知如何是好，只是看了眼伏在龙溪老三身上大哭的女人，然后抬头望着屋顶。
……
赵万和站了起来：“今日已晚，明日擂台继续，多谢各位英雄多多捧场。”
人群顿时是似乎想起了什么一般，一哄而散。
无三慢条斯理地走下擂台，跟随人群散去。
韦成龙依旧注视着甄三娘，而范叔一把就把他拖走：“快回去休息，明天还有大事呢。”
……
月上中天。
无三坐在石桌旁，看了看身边自己的影子，忽然曳剑出鞘。
无三斜眼凝视着剑刃，只见上面的血早被擦拭干净，在月光中微微泛着寒光。
渐渐地，一丝笑容悄然浮上无三的脸颊。不过，这一笑容，很快就又瞬间消失掉。
因为他听到了一个人的脚步声。
回头看时，只见韦成龙停在离自己不远的地方。
如果是在昨天，无三也许连眼皮也不会抬一下，但是现在，他的心情实在太好，于是开口道：“韦大公子，不知深夜至此，有何见教？”
韦成龙道：“你认识我吗？”
“我自然认识。”无三道，“来到黑水的武林中人，有几个不知道韦大公子呢？”
韦成龙道：“但我从来没有见过你。”
无三道：“无三是个小人物，就像你不认识每一只蚂蚁一样，你不可能认识无三。”
韦成龙道：“我不信，小人物怎么会有如此出神入化的功夫？”
无三干笑几声：“出神入化？哪一招不是江湖中最下三滥的套路？又有哪一招上得了台面？”
韦成龙道：“天下没有上不了台面的功夫，只有上不了台面的人。”
无三沉吟片刻道：“你的话说得真好，怪不得武林盟主会把女儿嫁给你。”
韦成龙道：“在下还未登上擂台，哪里说得上谈婚论嫁。”
“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若是真不知道，那无三现在就告诉你。这擂台本来就是给你设计的。像我这样的小人物，不过是你的垫脚石。”无三目光闪烁不定，“按照老盟主的安排，我今天已经完成了任务，明天只要输给你就能拿到我那一份报酬。”
韦成龙吃惊地望着无三。
无三笑道：“可是，无三今天晚上忽然想变卦了。在无三看来，黑水这个地方，已经没有人会是无三的对手，我决定明天不让给你，在天下人面前堂堂正正地赢上一局。还有人比我更配无敌擂主吗？呵呵。”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韦成龙道，“不过，既然来了，在下自然不惧一战。”
无三笑得更厉害了：“好极了，你不要后悔。”
韦成龙转身离开，站在不远处的范叔跟了过来，和韦成龙一起回到了房间。
韦成龙一坐下就问：“范叔，无三说这擂台是为我设计的，难道一切事先已经安排好了吗？”
范叔道：“那是自然，你不用怀疑，在这个世界上，哪有听天由命的赌局！”
范叔的坦率让韦成龙一时无语，许久他才又道：“难道那些死在擂台上的人，都是死于做局吗？”
范叔道：“公子，你不用心怀愧疚，黑水之擂，完全是老盟主的考虑，不需要你承担任何东西。”
韦成龙问：“无三是谁？”
范叔道：“一个来自市井的高手，看到今天他在擂台上的表现，我觉得老盟主真是慧眼识人，果然不负重托。明天只要你再赢了无三，普天之下，恐怕没有人不对你心悦诚服。公子未来必然一马平川。”
韦成龙冷笑：“难为想得这么周到，不过老盟主不会想到，无三已经变卦了。”
范叔轻轻地“哦”了一声。
韦成龙道：“我期待明天是一场真正的较量，只要是真正的较量，就是输了又有什么关系？”
范叔轻轻摇了摇头。
……
终于迎来了第二天。
韦成龙从头到脚，把自己的服装检查了一遍，随即挂好宝剑，跟着范叔来到了擂台下面。
擂台的气氛与往日没有不同，但是韦成龙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头。
他忽然问：“范叔，好像无三没有来。”
范叔点头：“对，此人不会来了。”
韦成龙诧异地盯着范叔。
“你知道无三最大的毛病在哪里吗？”范叔缓缓道，“此人以为，要在武林中立足，所要凭借的是绝世功夫。也难为他，这一点他居然做到了。可是，你看一下武林中的名门正派，那些宗师真的都有绝世功夫吗？江湖有江湖的规矩，连规矩都不懂，就算有天大的本事，也仍然不过是一只蚂蚁。可惜的是，这只蚂蚁以为自己成龙了。”
韦成龙无语。
范叔道：“所以我说，陆阿九必是一代宗师，世受香火，为子孙顶礼膜拜。而无三，终究不过市井之徒，其贱如狗。公子也不必失落，老盟主定会为你做几天垫场，有你登台露脸的时候。你就等着迎娶佳人吧。”
此时的韦成龙，只觉眼前一片茫然，他仿佛看到无三在暗夜中被人砍倒，而有人用唢呐吹奏出了迷离的乐声，一顶挂花红呢小轿缓缓从一扇大门中抬了出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