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我得到消息说,孟古青格格也要回科尔沁了,想必阿玛昨天听完我的话后和皇太后商量过了。孟古青临行前,我特意去送她,她今天穿了明红色的蒙古大袍子,显得格外高贵,明艳动人,她坐在轿子里,听到我来了,忙从轿子里出来,向我跑来,紧紧相拥,我听到她说:“东莪,我以为你不来呢,东莪,谢谢你,你的阿玛昨天和我姑姑说了,姑姑说这件事情以后再说,东莪,我可以回科尔沁,我可以回去见他了!”说着,她用力地把我抱起来,在空中转了一个圈,我和她都笑的很开心,我看到她眼里隐着的泪光,像是名贵的宝石,在清晨的空气里,熠熠生辉。我的手拂过她的眼眶,压低了声音道:“孟古青,回去了,就不要再回来了,这宫里,锁不住你的。”
她用力地点了点头,“东莪,你要来科尔沁参加我的婚礼。”
“会的,一定会的。”
孟古青走的时候,天边突然飘来大朵的乌云,看样子是要下雨了,我站在紫禁城的台阶上,看着她的队伍的远行,心里突然觉得空落落的。回头的时候,却看见阿玛站在我不远处,晨风扬起他的衣袂,他似乎还是那样年轻,那样的意气风发,让人敬仰,他向我走来,把我抱起来,宠溺地说道:“东莪可真重了,阿玛都快抱不动你了。”
天色越来越暗,包围了整座紫禁城,我的心头总有种不好的感觉。
我趴在阿玛背上,说道:“阿玛,答应东莪一件事好吗?”
阿玛点了点头,我说:“阿玛,东莪的人生,让东莪自己来选,可以吗?”
阿玛看着我,思忖了片刻,道:“东莪,记住,不管选什么样的路,我多尔衮的女儿,定要和别人不一样。”
我很用力地点头,“阿玛,我不会辜负你的期望,但,也请阿玛不要辜负东莪的期望。”
阿玛摸了摸我的头,问:“东莪有什么期望?”
我黯然道:“我不奢望你对我和皇太后一样,但请阿玛不要偏心地那么明显……”
阿玛的眼眶突然一红,我从来没有见过阿玛哭,哪怕是额娘死的时候。可是此刻,却因为我的这句话,阿玛却红了眼眶,我忙抱紧了阿玛,问道:“是东莪说错了话吗?”
阿玛摇摇头,哽咽道:“东莪,我爱新觉罗多尔衮对不起你。我根本不配做你阿玛,可是上天却赐给了我这样一个好女儿。”
阿玛的话飘摇在风中,我望向远处,紫禁城的宫殿层层叠叠,似乎望不到底。
站在外面久了也觉得有些冷,阿玛抱着我回到了养心殿,殿里福临正在看奏折,看到我和阿玛到来,脸上显然有些不悦。我知道他不喜欢我,因此我也没有必要装讨好他的样子,我走过去故意把他的奏折弄乱了,他反而没有发脾气,而是默默地把那些凌乱的奏折再整理好,末了,淡淡地和我说一句:“摄政王的女儿,朕也惹不起。”
这句话有很大的讽刺意味,当时的我没有听懂。但阿玛听懂了,他冷哼了一声道:“皇上是觉得臣功高震主了?”
“功高震主?朕从来都不是主,又何来这一说?皇叔父说这话不觉得好笑?”福临小小年纪,说起话来却一点不慌不忙,从容而淡定。
阿玛极是不屑,“主?若不是你母后,这紫禁城的主,还轮不到你。”
福临把手里的奏折恨恨地砸在地上,刚欲发作,只听得外面的炮声,使得整个养心殿剧烈地晃动起来,书架上的书本全部倾倒了,当时我根本就站不稳,害怕极了,不断地喊着“阿玛、阿玛”,屋顶上落下的灰尘迷离我的眼睛,痛地我眼泪直流。
养心殿左侧的柱子突然倒下,挡住了养心殿门,顿时殿内一片狼藉,外面的太监们都在喊皇上,可是无法走进来。我稍微站稳了点,努力地睁开眼,唤着“阿玛救我”,可是,回过头才发现,在最危难的此刻,在生死一线的时候,我的阿玛却抱着另一孩子——福临。就在那一个瞬间,我的心冷到了极致,我站起来,一步一步地向外走,忽的听到阿玛在我身后喊:“东莪,别去外面,外面危险,听见了没有?!东莪!”
我转过身,朝着阿玛冷冷一笑,说道:“阿玛,你的东莪是死是活,以后都不再关你什么事了。”
阿玛眼里的绝望,我能看到,可是我已经顾不得了,我想这一天,我已然成为了一个孤儿,我有阿玛,和没有阿玛又什么区别?在最危险的时候,他的怀里,却不是我。
我走到外面,却发现也已经是乱成一团了,太监宫女们抱头乱窜,我拉住其中一个小太监问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小太监哆嗦着道:“回……回东莪格格,这南明又打来了,这次可狠了,也不知道他们哪里来的大炮,都轰进了咱这紫禁城,不过格格不要害怕,裕德大将军已经派人来保护咱们了。”
我走到台阶外,发现震乱已经结束了,阿玛从养心殿里冲出来,喊着我的名字,我站在他不足百米处,定定地看着他,眼里满是怨恨。
他没有任何解释、没有任何安慰我的话,我只听到他说:“福临要是死了,她会痛不欲生的。”
我冷笑了一下,问:“东莪要是死了呢?阿玛就不心疼?”
还没等阿玛回答,我就转身离开了,昏暗的天色里,充满了炮火的味道,黑云压城城欲摧,整座紫禁城似乎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恐怖阴影里。
沙尘将我的视线模糊成一片,我也不管不顾地往前方奔跑。突然间,我和一个人撞了一个满怀,抬头看,才知道是护城的德裕大将军。
德裕大将军是如裕福晋的胞兄,他看见我,忙把我护在他的怀里,我的脸与他冰冷的盔甲摩擦,硬硬地生疼,他道:“东莪格格,这里太危险了,属下这就叫人送你去安全的宫殿。”
我呢喃道:“德裕将军,东莪不怕危险,东莪最怕的是没人爱。”
德裕大将军显然没有听明白我的意思,他把我抱起来,我却挣脱开,“德裕将军,您不用管我,您只要保护好紫禁城就可以了。”说着,我忙推开他向前跑去,此刻,炮火又猛烈地开始了,时不时有大颗的火球落在我的身旁,可是我似乎不害怕似的,一路狂奔,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在此刻如此的绝望,我望着漫天的硝烟,大笑起来。
突然一个念头在我的脑海里浮现,我想离开这里,我想让所有人都找不到我。
我一路往西门奔去,而此刻德裕大将军的队伍已经把整个皇宫包围了起来,我无法出去。我颓唐地坐在西门内的假山边,沮丧万分。突然有一只手握住了我的衣袂,我被吓了一大跳,往后一看,却见一个满身是血的少年躺在假山后的草坪上,约莫十四五岁的样子,他穿着段紫色镶白边的衣裳,却已经被血水染红了大片。他的长发的束起挽成发髻,很明显是汉人打扮。腰间佩朱玉,成色圆润,泛起光泽夺目。我自幼长于宫廷,只一眼便知道那玉应该价值不菲。那少年他的手紧紧地攥着我的衣袂,他的意识已经很微弱了,我凑进了他,听到他说:“救救我。”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甩脱了他的手,对他说道:“满汉不两立,对不起了,我不能救你。”我刚想走,他却拉住我的脚,似乎用尽了力气说道:“求你了……我不能死……”
我回过头,看到他澄澈的眼神,莫名地心软了,我转过身把他扶起来,此时此刻,我只能去找多尼哥哥了,但是他一副汉人打扮,我无法带着他离开已经被重兵包围的紫禁城。
我从地上已经死了的太监身上扒下了衣裳,胡乱给他穿上了,带好帽子,正好遮盖汉人的发型。但是他的意识越来越涣散,我对他说:“你想要活,现在就最后努力一把,等过宫门口的时候,你要搀扶着我,看上去要像有主子和奴才的样,千万别漏了破绽。”
他点了点头,我此刻才发现他的嘴唇已经没有丝毫的血色了。
到了宫门口,他努力装出一副奴才的样子,我和他走到西门,驻守的士兵认出是我,忙行礼道:“参见东莪格格。”
“免礼吧,摄政王知宫里有危,特地派人送我回豫亲王府。”
那两名驻守的士兵当然对我说的话不敢质疑,他们望了望我身旁的他,问道:“敢问格格,这公公是哪位的手下?”
“他是养心殿里的小昀子。”养心殿里确实有名太监叫小昀子,那两个士兵也是信了,便将我们放行。
出了西门,一直往西走,就可以直接到豫亲王府,但这段路说长不长,说短,也不是很短,看得出来,他硬撑的很辛苦,额头上都是大滴大滴的汗,走了一段,他突然间倒在地上,我忙把他拉起来,他已经是神志不清了,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既然已经救下他,总不能半途而废,把他扔在这大马路上没人管,生死有命。我用力地拉起他,让他整个人都压在我的背上,我则背着他,一步一步地往豫亲王府里走去。
到了豫亲王府门口,我不敢惊动府里的人,忙把他放在门口的石狮子边,往里面走去,正好遇到多尼哥哥,看到我一身是血,着实吓了他一跳:“东莪,你……”
“多尼哥哥,你放心,我没受伤,多尼哥哥,我在宫里救了一个人,他……他是个汉人。”
“东莪,你疯了吗?!汉人?你救的是汉人?今天就是汉人的起义团,和南明流亡政府一道攻打紫禁城。”
“我知道,多尼哥哥,但是……但是……”我也不知道我在“但是”些什么,我的心里,只觉得,他应该是个好人,因为他那般澄澈的眼神,只一眼,就让我觉得应该救下他。
“东莪,他现在在哪里?!”多尼哥哥问道。
“在……在豫亲王府外。”我有些害怕,如果连多尼哥哥都不肯救他,那就真的没有办法,我知道现在不能撒娇了,我“噗通”一声跪下,对多尼哥哥道:“多尼哥哥,我知道满汉之间的矛盾无法解除,他们觉得我们抢了他们的政权,可是这天下,本就是有能者居之。我们满人争天下的时候,已经杀了够多汉人,扬州十日、嘉定三屠,死在我大清屠刀下的汉人不计其数。如今东莪救下的是名汉人,权当为我大清积下的阴德。”
多尼哥哥看了看我,思忖良久,才道:“我和你把他先安顿在我房里。”说着,我忙起身,带多尼哥哥到门口石狮子旁,他虽然呼吸微弱,但此刻已经清醒了过来,对着我淡淡一笑道:“我还以为你不管我了。”
他的表情有些委屈,写在苍白的脸上,让人不禁心怜之。
我不知道我如今救下的这个人的名字、不知道他来自何处、不知道他为何会出现在皇宫里,关于他的一切都是未知数,可是为了救他,我骗过了驻守西门的侍卫,为了救他,我背着他走了数里路,为了救他,我向多尼哥哥下了跪。
也许老天爷早就为我们织好了一张网,在我们这一生中,我们会遇见遇见很多人,这些人形成了我们的关系网,可是到最后,我们只会与一个人相遇、相知、缠绵、直到白头。八岁的我,还不知道我救下的少年,会是我今后人生中的挚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