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欢乐的时光总是过得特别的快,傍晚踏青归来,沈青坐在自行车后座上,紧贴着我。进了村子,清一色鹅卵石的道路骑不了车,于是我们推着车子,并肩走着,一路低声款语,自不必说。
快到家时,沈青说道:“利哥,我先回家去,大白天的,免得让人家看见。”
农村里人们闲极无聊,青年男女若是过从甚密,是很容易惹人闲话的。这一点我当然理解沈青,于是停了脚步,问道:“那我们什么时候再见面啊?”
“还是等下星期六晚,你放学了也才有空啊。”沈青道。
“可是我天天都想见到你呢。”我舍不得沈青:“古人云,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何况一个星期呢。”
沈青道:“那你要怎样,总不能你不上课,我不上工,天天在一起啊。”
我想了下,说道:“不然这样吧,星期三或者星期四的时候我回来一趟,到时我去找你好吧?”
沈青道:“这样不好,影响你的学习,快考试了,你还是认真点好,过两天我抽空到学校看看你,总可以了吧。”
我笑道:“顺便抽查我是不是认真学习?”
沈青也笑道:“就算是吧,你要是真能考上,有了工作,我们不是很快就能……在一起了?”
我动容道:“是啊,为了你,我也要努力些呢。但我还是每时每刻都会很想你的。”
沈青思虑良久,将手上的银戒指褪了下来,交到我的手上道:“利哥,这个戒指,虽然值不了几个钱,但却是我妈妈给我的,我把他交给你,想我的时候,你就看看它,也希望你以后如果有了出息,不要忘了我。”
我郑重的接了戒指,仔细收好,认真地说道:“小青,你放心,这一辈子,我绝不负你。”
那一时刻,我心中构筑了与沈青美好的未来,如无意外,将来的某一天,沈青定会成为我理想的妻子。
然而,人生的旅程,绝不可能按部就班地前进,每一个阶段,都可能会有料想不到的意外,它会不期然的出现,往往不经意间就会改变你的一生……
回到学校,晚自习时,因为星期天晚上老师例会,班级里没有辅导老师,秩序通常都比平常乱些。
书看不进去,我取出沈青给我的戒指,细细的把玩,对着它不时的微笑一会,又思考一会,同桌黄承才见到我不时的傻笑,疑惑地问道:“胜利,吃错药了吧你,快上战场了,乐呵什么?”
我信口胡诌道:“我今天上白仙岩,求着了上上签,说我能考上小中专呢。”
黄承才疑惑地道:“有用么,求神弄鬼的,当心廖老师批你。”
我笑道:“批我干嘛,要真能考上,他也会很高兴的。”
看到前我两排的杨光荣,也在吐沫横飞的跟同桌吹牛,我凑了过去,一屁股坐到杨光荣凳子边上:“老实交代,昨晚干嘛去了,电影院门口没看见你,害我花钱买了票呢!”
门板一脸郁闷:“你不是说没空的吗?”
我板着脸道:“那后来又有空了不可以啊,还指望你能帮我省点买票钱呢。”
门板道:“昨天我和铁锤去了电影院,满座了,那就什么方法都没用。怎么着,电影好看吗?”
“不好看,人太多了,空气也不好。”
门板掏出两毛钱给我,道:“给,拿去看电影。”
我接了过来,放进裤袋,说道:“没有利息吗?”
门板笑道:“那就多借点给我,一百年后利息一起算。”
夜风中传来一阵煤气的味道。山脚下到宿舍间的空地上,有个做砖头的小厂子,这阵味道就是烧砖时的煤炭味,闻到这种味道,许多同学就象打了兴奋剂一样激动起来。
“赶紧去烧水煮稀饭。”门板道:“待会我和‘田鸡’去弄点田鸡,今晚加料,好好犒劳弟兄们。”
同样的骚动也在许多角落响起。每当烧砖的时候,砖窑上的砖被烧得滚烫,同学们就会三五成群,弄个铝的或者搪瓷的脸盆,装了水米放在砖头上煮点稀饭,再下田去抓点虎皮蛙,熬成一锅美味田鸡粥,胆大的同学还会弄条蛇,搞一盆蛇羹宴,对学生而言,全都是极品美味。
下课钟一敲,门板马上吆喝:“走了‘田鸡’,去捉田鸡了。”黄嘉上托了下眼镜,收拾了书本,就跟门板回宿舍取手电与捕田鸡的家伙,无非一根竹竿,一端绑着用铁线张开的尼龙袋,然后一路小跑,到学校附近的农田里忙活去了。
我叫上杨文广,回宿舍取了水桶,赶紧到教工楼排队等水。
八十年代的农村学校,生活条件可谓苦不堪言,食宿条件极差外,生活用水也基本没有保障,学校水井抽上来的水,根本不够几百号人用,宿舍里互相“借”水的现象非常严重,聪明人往往都不去等水,因为等来也没用,你储存不了,随时水都会不翼而飞,最不吃亏的好办法,就是用水的时候再去等。
教师宿舍门口的水龙头,排满了长队,杨文广和我,一人守着两个桶,随着队伍缓缓移动。
一阵香风吹来,我们的校花何慧丽夹着两本书娉婷走过,杨文广吹了阵蹩脚的口哨。何慧丽在我们隔壁班,圆脸短发,面貌姣好,是镇上锰矿的职工子女。因为那时候的芷阳中学,在全县二十三所中学里面,中考的成绩是仅次于县一中的,周边的乡镇有些人会把子女,舍近求远地送来进修。
每次看见何慧丽,杨文广就是这个德性。何慧丽没有理睬杨文广的口哨,漂亮的女孩子,这样的场面见多了。
“争点气好不好,见着美女就丢了魂。人家叫杨文广,你也叫杨文广,你除了名字像外,还有哪点像你的前辈?”我没好气的道。
“美女吔——”杨文广拖长了声音:“难道你没兴趣?”
“我有兴趣很正常,但你可是有老婆的哦!”我调侃他道。
“不要乱说,那是我妹妹。”杨文广的眼光登时暗淡了些。
“现在是妹妹,以后就是你老婆。”
杨文广被捏着了七寸,许久都没有声音。
廖老师开完了会,正好经过,见着了我们,叫道:“杨文广,陈胜利,你们两个过来一下。”
我们排了半天的队正要轮着装水,被廖老师这么一叫,走开不好,不过去也不对,心里暗暗叫苦。正在两难间,老胖正好出现,我赶紧叫道:“来得可真巧啊,快点来守住旺位。”
老胖应道:“老半天不回来,我过来看看你们是不是掉井里去了。”
走到廖老师面前,廖老师交给我们一叠厚厚的油印提纲,吩咐道:“拿回去发给大家,晚上有空赶紧背下。尤其是你杨文广,你爸爸可是对你寄予厚望的,要好好念书,不要辜负父母亲的期望。”
看起来廖老师对杨文广的印象是深刻的。
老师对于教过的学生,往往只会记住学习很好或者很差的,但很多老师并不知道,学生对于教过他们的老师,往往也只会记得对他们最好或最差的。廖老师无疑是后者,多年以后,在我们的记忆里早已淡忘了绝大多数教过我们的老师,但廖老师,唯独被许多同学牢牢记住。
一回到宿舍,我们把发提纲这个艰巨任务交给了老胖和铁锤,我跟杨文广迅速的装了一脸盆水,倒入一斤米,抬到砖窑上加工。煮稀饭的米,自然是不洗的,那既浪费精神,又浪费水。
水刚烧开的时候,门板和上家就回来了,收获了五只田鸡,我们赶紧奉上珍贵的水,然后开膛破肚,斩头去脚,一股脑丢进脸盆里,和着一锅米汤慢慢的熬。这样的一个夜晚,无疑是忙碌且充实的。
但砖厂的砖坯,几天才能制成一窑,所以这样的享受是具有周期性的。
等到享用过美味的宵夜,宿舍里早已息了电灯,这并不妨碍大家延续激情,嘈嘈杂杂的声音连绵不绝,在这样的环境里,男生们往往除了学习,什么都谈。
中考将至,夜深了还有同学点了蜡烛,树在床架的木墩上,抱着书在假装发狠,直等到书本歪斜,鼾声大作了,可怜的蜡烛仍在发挥着光和热。
星期四的中午,我和门板在食堂吃过了饭,缓缓往宿舍走去,就看见沈青靠着操场边的桐油树,望着我们走来的方向微笑。
我正待上前招呼,门板看见了,远远就叫道:“小青,想我了,来看我了吧?”
门板这一喧宾夺主,让我诧异了下,但瞬即想到,他们可能都是同学,也就不觉奇怪了。
沈青道:“想你干么,你又不是我的谁。”
门板笑道:“那就让我当你的那个谁好不好?”
沈青也笑道:“等你当了万元户再说吧。”
门板道:“我现在是十元户了,和万元户也就差几个零而已。你给我几年时间,我就把这几个零填上。”
沈青道:“等你几年,就算你真的当了万元户,我也老了,你还会要我吗?”
门板道:“怎么不要,既然迟早都要跟我,不如现在就跟了我,怎样?”
沈青啐道:“我呸,想得美美的!不跟你说了。”又对我说道:“胜利,你外婆叫我来找你,有点事。”
我会意道:“哦,好的。”说着向沈青走过去。
门板问我道:“我还没给你们介绍呢,怎么,你们认识?”
我笑道:“这个是我的表妹,从小就认识的呢。我和她说几句话,就来。”
门板道:“给你妹妹美言几句,让他从了我吧。”
我说道:“你先回宿舍去,发个春秋大梦再说吧。”
我和沈青沿着操场,慢慢地朝校门口走去。经过白仙岩的游玩,我和沈青的关系,自然又进一层,但怕被同学看见,这时并不敢牵着沈青的手。
校门旁边,有一个废弃的氨水池,圆圆的水泥墩子象个碉堡,由于多年不用,已掩映在绿色植物的包围中,几棵高大的乔木,遮蔽了池子上方的天空。在池子上坐着,倒不必担心中午的日晒。
我和沈青就在氨水池上屈膝坐着,看着马路上依稀的车辆经过,汽车的汽笛声不时刺耳的响起。
沈青道:“这个地方,你怎么也知道?”
我道:“这是一个恋爱池,我怎样会不知道呢。同学们经常有提到的,一到晚上,许多堕落的社会青年就在这里谈恋爱呢。”
沈青道:“我也是社会青年,现在我也在这里堕落谈恋爱呢。”
我说道:“你怎能算,我还是学生,我们就都不算社会青年。而且我们很上进,不至于堕落。”
沈青道:“人家也不见得就堕落吧,你就这么说别人?”
我笑道:“是啊是啊,恋爱无罪,我以后不说他们堕落了。”
沈青道:“嘴长在你身上,说也是你,不说也是你。”
我捡了池上一粒石子,抛上抛下的把玩,见到沈青今天扎着马尾,就问道:“今天要上工吗?”
沈青道:“是啊,为了来看你大少爷,一吃完饭,我就跟妈说去上工了,不要有什么事来找我就糟了。”
我握着沈青的手,柔声道:“找个机会跟你爸妈说下,让我到你家去拜访他们不就好了。”
沈青道:“不好,你还在念书,我爸妈一定不会同意我们谈恋爱的。”
我道:“那要等什么时候?难道想你了也不能来找你,那得多难受啊。”
沈青笑道:“你急什么,我这不是来找你了吗?说好了的,等你中考完再到我家来。”
“你这样一说,我倒是恨不得明天就中考。”
校门外出来吃混沌的同学三三两两经过,幸而氨水池树荫浓密,我们可以清楚的望出去,路上的人倒不容易发现我们。
沈青摘了面前一片树叶,捏着叶柄,轻轻旋转,再细细的将叶片撕开,然后送到鼻端,嗅了嗅木叶的清香。
“渴吗?”我问道。
沈青道:“嗯,有一点,但这里哪有水喝啊?”
我指了指学校门口的方向,道:那有卖凉水的,要不要去喝杯。”
在混沌店的面前,有一颗大树,树下就有卖凉水的。所谓的凉水,就是一玻璃杯凉开水,加点糖精,再加点黄色植物染料,上面盖着块玻璃。这样的凉水,两分钱一杯,芷阳街头甚为流行,乃是颇为时髦的一种饮料。
沈青道:“好吧,这天气喝杯凉水也好。”
于是二人走了过去,要了两杯这种黄色液体,喝下去甜甜的其实并不解渴。沈青掏出了五分钱,我用手挡住道:“不用了,我请你喝。”
沈青笑道:“干么分得那么清楚?”
我说道:“你的钱来得很不容易,还是省着点吧。等以后我能赚钱,你就不用那么辛苦了。”
沈青失笑道:“等你赚钱,那得等几时啊?”
我叹道:“快了,和你一起,我希望时间是停顿的,想到我们的将来,又希望时间快些过去,唉,人还真是矛盾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