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由于昨夜的迟睡,早上六点,当《运动员进行曲》嘹亮的响起,我和老胖用被子蒙了头,继续着未完的梦境。虽然没有注意睡在下铺的杨文广,但估计依他的性子,不可能起得比我们早。
一阵骚动传来,值日的廖老师不知何时潜入了宿舍。听见声响,我早已迅速的起来,踢了老胖一脚,老胖睡眼惺忪,但也很快就清醒过来。只见廖老师站在蒙头大睡的杨文广面前,伸手拉开了杨文广的被子,杨文广连眼睛都未睁开,嘴里破口便骂:“入你娘,谁这么缺德,不让人睡觉?”
待到杨文广清醒过来,看着脸色铁青的廖老师站在床前,立刻就好像被人抽去了四两血,声音也足足低了八度:“廖老师,对不起,我不知道是你啊!”
廖老师僵立着,身边的空气也好像跟着凝固,足足过了两分钟,总算没有发火:“快点起来,去做操了!”说完转身离去,扔下一脸尴尬的杨文广。
我和老胖同情的看着杨文广,见同学基本走光,便问他:“老师来了也不知道,是不是还在思春啊?”
杨文广哭丧着脸道:“思什么春啊,短裤湿了一大片倒是真……”
午饭时,门板和同学杨继德的打赌吸引了一堆的观众。
事件是早饭的时候引发的:杨继德比门板还要高出一截,吃的自然多些,足足打了四两的稀饭,蹲在食堂门口,几粒黄豆下饭,呼啦啦的吃得山响。
门板路过看见,多嘴了一句:“真能吃啊。”
不料杨继德听见了,回应道:“这算什么,要是吃饭,整斤米吃下去,才叫能吃。”
门板道:“不能吧,整斤米蒸的饭,那得两满饭盒啊,世界上也没有人能吃得下。”
杨继德道:“怎么没人能吃得下,我就可以!”
门板不相信地看着杨继德道:“要是你能吃得下,我跟你赌什么都可以。”
杨继德信心满满地道:“赌就赌,中午就试试,你提供米,加两份肉,半小时内吃下去全部算你的,吃不下就算我自己的。”
这个赌法很合理,当然马上就成交了。于是二人即刻回宿舍量好一斤米,用两人的铝饭盒分开,放到食堂的蒸层里。
学校的米饭都是学生用饭盒装好水米,食堂统一蒸熟的,菜则学校食堂有卖,也有部分同学家里确实穷,带些咸菜一吃整个星期。
门板放水的时候使了个心眼,多放了点水,待中午打开饭盒,杨继德傻了眼,差不多米的两盒饭,一盒才八分满,另一盒竟然要溢出的样子。米是两个人一起放的,绝对不假,要赢两份肉,也只好认了。
这场豪赌在宿舍里展开,食堂买来的肉,五毛钱一碗,一碗是猪脚,另一碗是红烧肉,热腾腾,香喷喷的味道,对于常年缺少油水的学生,充满了巨大的诱惑力。
许多同学一边吃饭,一边盯着赌注,眼里不免闪动着攫取的光芒。
一开始,杨继德吃得飞快,等到第二盒饭开始吃的时候,动作就开始有些迟滞了。
门板在一边有一搭没一搭的说些废话,引杨继德答应,来拖慢他的速度,但起到的效果,只是帮助杨继德略作停顿,好消化渐渐鼓涨的肚子。
宿舍外传来了“灯盏糕”的吆喝声,是激动人心的油炸黄来了。
油炸黄是外号,大名叫黄火德,每到周末,就会背着一篮子灯盏糕,到学校和有余钱剩米的同学做些交易。
若要评选芷阳中学最受欢迎的人,油炸黄绝对榜上有名。
学生每周一从家里带米,往往有意无意的会多带一些,到了周末,多出来的米,就会以半斤米交换一个灯盏糕消耗掉,这是一场皆大欢喜的交易,若是某个周末的中午,油炸黄没有出现,许多同学就会伸长了脖子,怀着等待情人的心情翘首企盼。
几十个灯盏糕很快换完,没换到的同学带着掩饰不住的遗憾,批评油炸黄的不负责任,偷懒少炸了许多灯盏糕。油炸黄唯唯诺诺,提着饱满的米袋子胜利归去。
整个交易过程不过五分钟,换到的同学啃着喷香的灯盏糕,和没换到的同学一起回到宿舍,继续围观。
豪赌已近尾声,杨继德没有吹牛,确实吃光了一斤米饭。只不过有些失策,他并不知道,肥肉是会减去饭量的,饭是吃完了,但人已翻着白眼,站在床前扶着柱子一动也不敢动。这一来又给羡慕的同学上了一课:原来,吃免费肉也是要付出沉重代价的。
门板也不好受,赌输了一斤米,一元钱不说,中午看来得饿肚子了。
我走过去问道:“要不要下去校门口吃碗混沌?”
门板道:“想倒是想,没有钱了。”
我掏出张两毛的票子,递到他手上:“先去吃吧。等等饿得发晕,上不了课就不好办了。”
门板接过票子,点头道:“下星期还你。没事的话,一起下去走走吧!”
学校的门口,常常有贴着电影院的海报,我记着了和沈青晚上的约会,也想去看看今晚演什么电影,就和门板一起往校门口走去。
门板边走边说道:“这个大番薯,饭是吃下去了,可也够他受一阵子的了。”
长得大条但看起来笨笨的人,芷阳人通常就称之为大番薯,或者大地瓜。杨继德如此生猛,确也不愧此一雅号。
“我这次还真是开了眼界了,这么能吃的人,真是第一次见到呢。”那时,最牛的煤矿工人,国家一个月也才供应44斤粮票,一餐吃个七、八两倒还正常。都这么吃,谁能养得起?
“这个家伙小学时就是我同学,据说有一次,他妈妈叫他上街赊肉,卖肉的倒是肯,切了肉问他:‘你叫什么名字?’他回答说:‘继德’,卖肉的说:‘记是记得,但记得也要告诉我名字啊!’大约卖肉的挥舞着屠刀,吓着了他,他哭着说:‘我就叫继德啊’,然后肉也没敢拿,就跑回家了。”门板说着自己笑了。
一路说笑,很快到了校门口。小吃店就在大门边,门板进去叫了碗混沌,大声问道:“要不要来一碗?”
我摇头道:“不用了,你自己吃吧,我在门口等你。”
马路对面有许多房子,墙上贴着“今晚电影,香港武打片”字样的大张牛皮纸。我仔细看了看,电影是《霹雳情》,心想,香港武打片这几字就是金字招牌,晚上影院又是爆满了,放学后得先顺路去买好票,待沈青来邀我,就不怕买不到票了。
一想到沈青,心里顿觉甜丝丝的,一星期的苦等,越是等到头,越是觉得难耐,恨不得马上就回去外婆家,又想到,这个时候,沈青应该上工捆烟了吧,再说,这么久都等了,就一下午,怎么也得熬过去吧。
胡思乱想间,门板已经吃完了混沌,出来门口,见我看着马路对面的电影预告发呆,重重的拍了下我的肩头:“武打片,好东西,晚上一起去看,如何?”
我先是被这一拍吓了一跳,接着听到门板的建议,赶紧说道:“还是省点钱,留着下次多吃碗混沌吧,新片子一毛七,真要看就等重播,只要一毛三,可以省好几分钱呢。”
门板呵呵笑道:“要钱谁看,不要钱也能看那才叫本事。”
我觉得奇怪:“不要钱,谁让你看啊?”
门板说:“晚上带你去试下就知道了,我跟上家上星期看了一场电影,就没花钱呢。”
我心里想着沈青,含糊应道:“你还是跟铁锤上家他们去吧,今晚上我没空呢。”又想到,如果门板他们也去看电影的话,跟沈青一起最好坐后面去,不要让他们看到。
门板爽朗的笑道:“好说,待会我问下他们去不去。”又道:“一星期就一晚上有空,你还有什么事啊,不要看一晚书,变书呆子了。”
“放心啦,不会。”我随口应着,一起往宿舍走了回去。
时间在焦急的等待中缓缓流逝。
晚饭后,我在外婆家门口来回的踱着步,眼睛不时的朝沈青家的方向瞄去,心里急切地盼望着沈青的出现。
六点半的光景,沈青果然来了,秀发仍是扎着马尾,穿一身藏青色的连衣裙,脚上套着凉鞋,并没有穿袜子,依旧是简单、清新的靓丽模样。
很意外的是,沈青并不是一个人来的,在她身边,一个差不多年纪的女孩笑语盈盈,她们手牵着手,一路谈笑着走了过来。
沈青远远地看见了我,附耳和旁边的女孩低声说了句什么,那女孩不住的向我打量,含着笑频频点头。
待她们走近,我见沈青脸上微微泛着红晕,好像刚洗过澡的样子,心里不由一荡。我问沈青道:“在说我什么坏话啊,神神秘秘的?”
“不告诉你。”沈青笑着又介绍那个女孩:“这是我表姐香兰,就是我舅舅的女儿啦,大我们一岁。你小时候也见过的,不过肯定忘了。”
我对黄香兰笑了笑,就算小时候真见过,面前这样一个体态婀娜的大姑娘,怎样也不可能对的上号啊。
“你表姐是做什么的呢?”我眼睛看着香兰,问的却是沈青。
香兰接道:“我做裁缝的呢,在街上开了个小店,你上学有经过的,只不过你没有注意。”
“哦,”我说:“那确实不知道,若不是你跟沈青一起来,我哪能认得出这样漂亮的妹子,竟是我的表姐呢。”
沈青横了我一眼,笑道:“怎么今天见了美丽的表姐,嘴巴就像抹了蜜似的,以前也不知道你这么能说话啊?”
“那还不是跟你学的。”说着我把手伸进口袋,捏了下放学途中买的两张电影票,问道:“香兰姐跟我们一起去看电影吗?”心里却想:真一起去怎么办呢,再买张票,让她们坐一起?那我看这场电影又有什么意思?
沈青道:“当然啦,我跟香香天天一起玩的呢。”
“好啦好啦,有话待会路上慢慢说吧,电影快开演了。”香兰催促道。
沈青走进外婆屋子,看见外婆正在洗碗,就招呼了一声:“三婆。”
外婆见了沈青,用客家人的习惯问候语应道:“唉,是沈青啊,吃了吗?”
“吃过了,我们和胜利哥去玩了哈!”沈青边说边招手示意,我们就一起走了。
“早点回来啊!”外婆目送着我们走远,仿佛明白什么似的一脸笑意。
电影果然爆满,临近七点,我们到电影院的时候,票已经卖完了。
沈青看到影院门口熙攘的人流,对我说:“利哥,没票就算了吧,我们四处走走,散散步也不坏。”
“不要紧,既然到了,就进去看看吧,我有办法。”表姐面前,我不好意思说已经买好了两张票,赶紧转了转,到黄牛党手里花了两毛五钱买了张电影票,然后把票握在一起对沈青道:“这不解决了,不过可惜,票不是连在一起的。”
“有就行了,你自己坐吧,看完了再一起出场。”沈青对我说道。
见我怏怏的提不起精神,趁香兰不注意,又悄悄的对我说道:“看完电影表姐要先回去守店的,有什么话,我们送表姐回去后再说好吗?”这一番话,又说到了我的心里去了,我不禁的为着沈青的善解人意感到欣慰,暗暗的涌起一阵温暖,熨烫得全身上下,说不尽的舒服。
后排的票,是我刻意买的,虽说坐在后面,我的眼睛根本看不清屏幕,但原本今晚就不是为看电影而来的。黄牛票虽是好位置,但尽管在中间坐,电影的内容,却全然没有记住,除了黄霑写的几首歌有点印象,其余的心思,都在后排的沈青身上。
电影一熬过去,我很快站在后排的过道上,等着沈青一起离场。
时间虽然不晚,但我外婆家的那一带房子已经停电熄灯了,香兰的店铺在市场边上,路上还有依稀几盏昏暗的路灯,照在略显崎岖的机耕道上,可以见到,路边的田野,种着些瓜果豆苗,晚风吹来,一阵庄稼的清香扑鼻而至,映衬得夜空更显优雅。
电影散场的人群打着手电,匆匆而过。香兰的店里,我和沈青进去坐了会,店面不大,布置得很是整洁,木架上排着些新的布料。
“几时帮我做件衣服啊,表姐。”我对香兰说道。
“别说笑了,现在你们城里都有成衣卖了,还用得着做衣服吗?”
香兰用粉笔在一块布料上画着,不时的看看笔记本,大约在准备明天加工的衣料。
看起来还得忙上一阵。
“你做的衣服穿起来温暖嘛。”我嘻嘻笑道。
“那要不要给你做件棉袄啊,更加的暖和。”香兰边做事边笑道。
“好啊。”说着我用眼睛瞟了沈青一眼,眼里是询问的意思:走吧?
沈青不置可否,却对香兰笑道:“你别理他。这几天忙不忙啊,要不要我明天帮你?”
香兰也笑道:“就算我忙,你现在又哪里会有空,有好吃好玩的时候别忘了我就行了。”
沈青笑骂道:“我哪里就没空了,你又嚼什么舌头?”
香兰看了我一眼,并没有停下手中的活计,笑了笑不答沈青的话,这就很明显的是在拿我和沈青说事了。
沈青拿了把剪刀,提起布料作势要剪:“你取笑人,我不依你。”
香兰笑道:“好了好了,真剪坏就可惜了。”一边把沈青往门口推,一边说道:“赶紧出去,姐不要你帮呢,趁还不晚,逛逛芷阳的夜景去吧。”又对我说道:“别欺负我妹妹啊,不然我可不饶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