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萧和师姐寒萼本是趁着师父常真子不在的时候跑下山来玩耍,一连好几日都是如此。虽然不知师父为何一声不吭就下了山,但没人管束的生活,让他们愉快地忘了这个问题。
这天他们依旧到武陵城中看勾栏的曲子,待到下午又怕起常真子忽然回来,便相互拉着出了勾栏。
王萧如他父亲般生得很是清秀,虽然稚气未脱,隐然有美男子的风范,而寒萼一副天真烂漫模样,虽不算天生丽质,犹然别有几分娇俏颜色,二人把手走出,惹得路人不由驻足留神。
才转过两条街,王萧忽然被一个瘫在巷口的汉子吸引了过去。
孟康也曾在王府和这个文静如女孩儿般的小公子见过,王萧凝目望去,当即就认出了他。
王萧见孟康醒转居然眼角就红了,又很是激动,虽然心中疑惑,却也不得不忍受着这个浑身难闻气味的男人抱住自己。
过了半响,孟康才恢复过来,很快醒悟自己已然失礼了,不由脸色微红。
其实经过王府之乱,又一连数日奔驰,孟康本就精神疲惫至极,如今见了王萧,不由悲喜交加,情绪陡然失控了。他恍过了神,知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忙拉着王萧朝巷口深处走去。
寒萼对这个陌生男子轻易拉走了自己的乖师弟感到大为不满,她跺了跺足,就站在巷口处,期待王萧能回身过来。
王萧却望了望她,又收回了视线,跟着孟康走到无人处。寒萼气愤地鼓了鼓嘴巴,自言自语:“呆木头,等下收拾你!”她却全然没看到王萧眼神中流露出来的悲伤和震惊。
王萧默默地跟着孟康,只因孟康低声说了句:“小公子,王大人出事了。”
待走到无人处,王萧还不及问孟康,孟康就悲伤道:“小公子,虽然很不愿意,但是我终究要告诉你,王大人和夫人,都遇害了。”
这话一出,不禁王萧震惊,寒萼也不由大声道:“你骗人!我师父那么高的武功,怎么会死呢?”
孟康不认识寒萼,但能从她的话中推断出她是常真子的徒弟。孟康不愿意辩解武功高和死有什么联系,只是轻道:“小公子,还是这位姑娘,我说的句句属实,请节哀顺变罢。现在最要紧的不是报仇,而是远远离开武陵,离开淮州,逃到一个没人找得到的地方去。”
寒萼花容愁惨,不禁也哭了起来:“我不信,我不信,我就不信那个老头会死!”
王萧听得爹娘和师父都死了,却是渐渐镇定了下来,神色间依旧悲恸,却强忍住眼泪反而安慰起寒萼,待得后者哭得累了,转而一字一顿对孟康道:“叔叔可否告诉我详情?”
孟康点了点头,却道:“我有些疲惫了,现在你们还不能贸然回武陵山去。不若先找间客栈,我再和你们说清楚罢。”
王萧这才留意到他衣衫褴褛,后肩隐然露出一道触目惊心的伤口,不由心中一震。他一手拉着寒萼,一手扶着孟康,三人出得巷子,就朝最近的客栈走去。
到了客栈里,孟康将苏曲王府的事情说了一遍,王萧才知道一切都是右卫军叛乱引起的,不由心中一动:“既然要逃,我就去投奔玄宾伯伯算了。”
孟康叹道:“我也是这样想的,如果能早一步接走王大人,也不会发现这样的事了,都是我的错!”说到最后,孟康垂头沮丧。
孟康忽然想起常真子交給他的东西。这一路来,他急于找到王萧,又悲愤不绝,竟是没有看清楚常真子交給自己的是什么。如今他拿出来递给王萧时,才发现是一面透明的琥珀石。
王萧接过琥珀石,想起是师父的遗物,心中黯然,却没想这石头有何用处,而孟康也不知道。少年不过十四岁的年纪,在这之前一直过得无忧无虑,还只是一个不懂世事的小孩子。但听见父母双亡后,陡然像是变了一个人般,清秀的脸庞上看不出一点惶恐,开始成熟起来。此刻见孟康神情低落,反倒努力安慰起来。
孟康累了这么久,就事情讲述完后,终于倒头大睡。从秦州出发以来,他倒是第一次睡得这般安稳。
一旁的寒萼从听到常真子死了后,哭过一场,神情就一直呆滞着,客栈里孟康讲起过程,也似一点没有听到般,全无任何反应。
毕竟她不像王萧那般,外表文弱内心却倔强,一个十来岁的少女,如花般的年纪,尚不能从嬉闹的生活中走进这个悲惨的现实。王萧在孟康睡着后,看见寒萼这般模样,心中不免一阵酸涩,却再也说不出任何话来安慰。
下午的时光过得飞快,初春温暖的阳光褪去,一如洗过的星辰浮现在了夜空中。
王萧买了些熟食,见孟康睡得安稳,也没有叫醒他。寒萼却是吃不下东西,王萧自己啃了几口炊饼,终究不能收拾好心情,而让自己有点胃口。于是买来的食物搁置在桌上慢慢冷了个彻底,犹如他的内心一般。
寒萼全无倦意,站在客栈楼下,怔怔地望着初春的夜空,似乎察觉不到夜晚的寒冷正袭来。
王萧下了楼,缓缓走到寒萼的身后。
刁蛮的师姐听到了脚步声,回过头望见王萧,面容凄然,幽幽道:“小萧,你相信师父他们会死了么?”
王萧默然。
寒萼不再看他,望着星空,怅然道:“我还希望清姨下次能带一点西域的香料给我,还希望看到师父皱着眉头说下次就惩罚我们,当我以为这些很快就会看到的时候,却再也看不到了。”
王萧从一旁看着寒萼的侧脸,她双眸蒙了层雾气般,看不透彻。
“我也如你这般想着,但是现在却不会了。”王萧低声道。
寒萼沉默着。
王萧深深吸了一口气,道:“有些人总会离开我们,即使我们舍不得。但重要的是,我们还记得他们,想念他们,那天上的每颗星辰,都会是他们望向我们的目光,不必缅怀。而将来,则有我们更应该该去做的事情。”
“我想去报仇。”寒萼道。
王萧犹豫了下,终究伸出手拉住了她:“我陪你,但报仇不是现在的事,等我们练好武功后,就会让师父他们瞑目的。”
两人彼此望着,眼神中都透露出决然的意念。
或许这一刻,他们都长大了。
第二日,孟康醒了过来,三人商议今后的打算。
孟康对王萧道:“常真曾说,让你先去武陵山的书房取出《浮游子》,然后再远离这是非之地。”
寒萼奇道:
“书房就一本《浮游子》,我和小萧天天被师父逼着看,有什么奇特处?”
“师父自有他的理由,或许是本武学秘籍也说不得。”王萧这般道。
孟康道:“紫衣近卫必然会知道小公子你的所在,此刻武陵山上或许已被他们翻了个遍。不若告诉我常真人的武陵山居大致方位,我前往取了回来就是。”
这话说出,孟康已然流露出决绝之意。
王萧皱眉道:“可是孟叔叔旧伤未愈,恐怕行动不便,我多少也学了些武艺,还是你们留下罢!”
王萧态度坚决,而孟康即使休息了一晚,依旧全身乏力,也就不再勉强。寒萼天性贪玩,武艺更是低微,自不必说了。
三人约定接应地点后,到了傍晚,王萧就独身出了武陵城,往山中走去。
冷夜中的武陵山格外寂静,幽幽的林木间偶然传来不知名的鸟兽啼叫,令人发碜。王萧在武陵山中住了四年,也没少走过半夜路,只是如今身边没了胆大的师姐陪同,多少教人胆颤心惊。但一想到父母和师父,王萧身躯一振,犹然多了几分勇气。
武陵山居一片漆黑,如果没什么事情发生的话,此刻山居里还有两个道童。
王萧不敢敲门惊醒里面的人,怕是那些凶神恶煞的紫衣近卫早先一步来了,自己不亚于送入虎口。
面对高出他一个头的院墙,王萧提了一口气,远远疾跑几步,就冲了上去,一个翻身,轻悄悄落在院内的草地上。
跟随常真子这四年来,即使王萧被寒萼带得很懒散,但只是不喜欢乏味的道学,武功却很是勤练。常真子说他天资出众,但道家玄妙内功只能练到粗浅的地步,并不适合他。虽是如此,王萧却在轻功上格外有天赋,常真子传授的“腾云步”被他练出了六分火候。
进了院子,里面静悄悄的,居然没点声音传出。
王萧不由神色一肃。
武陵山居远离尘世,通常到了夜晚,酣睡的呼吸在院内都能清晰听到,此刻却连一点声音也没有,岂不奇怪?
王萧屏紧呼吸,仔细观察着周围的环境。过了良久,依旧是悄无声息。
事实上王萧仅仅轻功好些而已,内劲却是惨不忍睹。若他内力高深点,自然会探测出周围有几十道若有若无的呼吸声。
此时的王萧在甫一进院的时候,就已经被藏在武陵山居的紫衣近卫盯上了。
王萧等待多时,也没见周围有动静,终究少年心性按捺不住,悄然抬步朝内堂走去。
“咯吱”一声,大门推开,尽管王萧用力很小,仍避免不了声音发出,惊得他一声冷汗。又等了多时,周围依旧静悄悄的,甚至连虫鸣的声音也没有,他放下心来,轻轻渡步朝书房的方向走去。
书房里。
一缕清冷的月光透过窗格照进房内,屋内的桌椅依旧,却透露出一股阴森的感觉。王萧后颈寒气直冒,匆匆赶到书架前,凭借记忆,很快找到了那本古卷。
就在这个时候,书房内忽然一亮,月光褪去,黑暗被烛光驱散。
“你在找些什么?”
一个娇媚的声音传了过来,王萧赫然寻声看去,发现一个粉脸朱唇的年轻男子不知何时坐在了书房的椅子上。
王萧发誓进书房时,这张椅子上绝没有人,然而此刻忽然见到年轻男子坐在上面,犹如见了鬼一般,不由惊呼一声,抱着《浮游子》朝后退了几步,身躯已然贴在冰冷的墙壁上。
“你在害怕什么?”
这个姿态极似女人的男子自然是夏侯逸了,他尽量露出了一个温和的笑容,看着王萧。
但夏侯逸心底,不免微微叹了口气,感到王玄昂的这个儿子如此怯弱,令他失望了。白白浪费了这么久的时候,若早知道是这么一个孩子,一个普通的紫衣近卫就可以制住。
王萧看清了那张脸,发觉不是鬼怪,才稍稍安下了心,却又紧张起来。这个时候来到武陵山居的人,又出现得这么诡异,自然是不怀好意的敌人了。
他微微收住心神,道:“你是否就是杀害我爹娘的贼子?”
夏侯逸笑道:“是,也不是。”
王萧咬紧了嘴唇,却说不出一个字来。
他能怎么办?以自己三脚猫的功夫,怕是只有被欺凌的份。如今自己送上门来,却是再也走不了了。
夏侯逸好奇道:“我很想知道,你刚才找到了什么?”
王萧神色一紧,皱眉道:“我师父的遗物,你也想要么?”双眼左右顾视,却在寻求逃跑的机会。
夏侯逸轻轻一笑:“当然不想,我只是为了你而来。”
话音一落,王萧忽然纵身一脚踢开身后的窗户,当即翻身跃了出去!
夏侯逸脸色一下变得冷青,哼道:“你能跑到哪去?”
他并没有追来,或许是不屑去追。
王萧才落到地面,后颈衣领就被人抓住,整个人都被拎了起来!
他大惊失色,拼命挣扎,发现自己已然被一个身形庞大的紫衣壮汉拎住。那壮汉一声大笑:“小崽子,你往哪跑?”
那壮汉正得意间,不想王萧一个鹞子翻身,左腿猛然踢中他额前,虽然力道不大,却也撞得他脑袋一阵昏沉,抓住衣领的手不由松了开来。
王萧借机滚落到地面,拔腿就朝院外跑去!
壮汉一声咆哮,大步流星朝王萧追去,而院内同时涌出无数紫衣近卫,狰笑着扑向王萧。书房那被踢开的窗口前,露出夏侯逸白皙的脸庞,他皱了皱眉,显然对手下拿不住这么一个小子感到不满。
王萧见这么多紫衣近卫堵住了前院,忽然心念一动,竟返身朝壮汉扑去。那壮汉见之大喜,张开硕大的手掌,犹如老鹰般抓向自己的猎物。但不想生得太高大也不尽全是好处,王萧待得凑近了他,进就地一滚,从他胯下钻了过去!
壮汉呆呆地伸出双手,却抓了个空,不由恼羞成怒,回身对着刚滚过去的王萧就是一脚!
这一脚看似普通,那壮汉却是内外兼修的好手,愤怒之下用力更重,竟然一脚将王萧踢飞数丈之远,越过了书房,落到后院地面。
王萧被这一脚踢得头晕脑胀,却忍住痛苦奋力爬起,抬起头来时不由大喜,原来此刻他已离了后院的院墙不远了。
而此时紫衣近卫连声呼喝,显然是担心真让他跑了。夏侯逸看得心头光火,纵身跃出了书房,凌空数步,已是到了王萧身前!
王萧此时极力施展出“腾云步”,几步轻踏,眼见就要跃到墙头,夏侯逸高高纵起,一把抓住他衣领,当即想往后拉。不料王萧伸手奋力抓住墙头的砖块,夏侯逸拉扯不来,反而倒身落到了院墙之外,也把王萧扯了过来!
夏侯逸素来有洁癖,眼下落到院外荒草中,不由连声轻呼,王萧却趁机挣开他的手,拔腿就往前跑!
夏侯逸一声厉喝,右手掌风呼动,袭向王萧后脑,本想将他拍晕,哪料这后院之下乃是一个斜坡,王萧被这一章拍去,骤然就朝前滚落下坡,夏侯逸此刻想去追,却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月光之下,夏侯逸脸色愈发青冷,只听到坡下越来越小的灌木嘈杂声,却看到王萧的影子。这时紫衣近卫们也纷纷跃墙出来,夏侯逸猛然朝后怒吼道:“一群废物!赶快点起火把下去寻找,我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紫衣近卫轰然应诺。
然而他们搜寻了一整晚,却是连王萧半个影子也没找到。夏侯逸暴怒之下拔剑砍死了两个紫衣近卫,自然也包括那个巨汉。
剩余的紫衣近卫诚惶诚恐,日夜不息在这武陵山中来回寻找了七八天,依旧找不到王萧,只得放弃。
而武陵城中的孟康和寒萼在约定地点也等了半个多月,待得紫衣近卫离开武陵山后,他们两人也搜寻了多遍,依然没找到王萧。孟康不由颓然,又等了半个月,也没见到王萧回来。孟康只得在百般劝说下,终于劝走寒萼,二人日夜兼程,赶往秦州去汇合王玄宾的应天军。
王萧是生是死?
“滴答,滴答,滴答——”
一颗一颗如同珍珠般的水珠落在深凹的岩石上,弹奏着单调的乐曲。
王萧从昏迷中渐渐清醒过来,发现自己躺在一处宽大的平滑巨石上,这巨石犹如一张玉床,冰凉中却带着丝丝暖意。
他茫然眨了眨酸涩的眼睛,看到了头顶枪尖般的一颗颗倒耸钟乳石,这个一个奇异的世界,他或许正处在一个洞穴深处。
身后目光所及处,看到一丝刺眼的光芒透射进来。
这个洞穴的四壁参杂着不少发亮的晶体,让洞穴不至于太过昏暗,但那洞外的光线实在太过刺眼,他不由伸手放在额前,眯着眼,起身朝那光线处走去。
拐了一个弯,眼前豁然开朗,出现了一个硕大的洞口,洞口前纷纷杂杂长了些灌木,但没有掩住洞口,反倒是中间部分的杂草软铺在地上,应该是被人走出了一条路。
这是哪里?
王萧迷迷糊糊中只记得自己在一个夜晚掉下了武陵山居后面的坡谷,却不记得自己何时躺在了这洞穴里的石台上。
洞内晶石泛亮,洞外绿意盈然,这里简直像是一个世外桃源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