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已经垂垂老矣的伊州人回忆自己年轻时候的岁月时,都会忍不住的唏嘘感慨。
那是一段多么波澜壮阔的日子,尽管它的开始,已经没人记得清确切模样。
如梦一般地,在眨眼之间一个宏大的帝国兴起在身边,然后又马上陨落,现在已经几乎没什么痕迹留下。
那个帝国的太多太多的故事,太快太快地飞驰而过,如同战马一般划过名叫记忆的草原,如今剩下的除了蹄印,就只是大片大片的荒芜与死寂。
一切的起点,大概就是在太和四年的伊州。当时的伊州和如今相比,并没有什么大的不同。依然是一座沿海的小城,座落在国家的东部。只不过是,当时的这个国家,名字还叫做齐。
-----------------------------------------------------------------------------------------
虽说已经入春,但三月的天气,还是有些微凉。这本是出外游玩的好时节,但无论街道或是城外的风景都是少有人行,不复往日的游人如织。
伊州正北的宁州,正被北方的周国猛攻,听传回来的消息,陷落似乎已经成了定局。而如果宁州陷落,周兵继续向南,无论伊州或是孟州,甚至更西边的随州,都会不可避免的遭受祸乱。有些胆小的人,已经收拾好了行李,只等宁州陷落的确切消息传回,就立刻举家向南搬迁。
或者说,如果不是始终没有确切的宁州陷落消息,如果不是老知州还那么镇定,每天都和几个人去东山饮酒观景,那群人早就飞奔向南了吧。
东山是伊州最出名的景色,虽然并不高,但登到山顶之后也是可以眺望海景。这里也是知州大人最喜欢的地方,他甚至还特意拨出一笔款子在山顶修造了一座凉亭,无事时候就来这里。往日的喧哗热闹已经过去,除了知州自己,似乎一切都变了,甚至包括陪知州一同赏景的人。
原先韩大人是要拉着通判一起的,可就在最近的几天,他的身边换成了两个身穿异国服饰,之前伊州从未有人见过的年轻人。
其中那个红发少年倒是偶尔会到集市上看看,出手尚算阔绰。因为知道这是知州大人的客人,小商贩们也都不敢太过放肆。有人壮着胆子上前闲聊了几句,知道这个高大的异国少年名字是绯,至于如何到了这里,似乎他自己也不怎么清楚。他言语间一点也没露出少年人的心性,如同司空见惯了一般,显得很是稳重。
又到了一贯的时间,绯还没来,很多没见过他的人都失望地散去,谁都知道,如果他这个时候还没到集市转转的话,那他一定会在东山,这一天也就再也不会来了。
当然,这种简单的逻辑,想要弄错真的很难。
六十余岁的知州,虽然已经是满头白发,但好玩好胜之心却一点不输于年轻人。如今已经在偶然之间遇到了这两个自己孙辈的异国少年,自然要大大地聊发少年狂一番。
紫的脾气是很对老知州的胃口的,好闹,豪量,在他讲故事时候也能静下来听。而那个绯则不大一样,什么时候几乎都是一个表情,偶尔不一样也不过只是浅笑和低头,话也少得可怜,比老人还要暮气。
那也无所谓啦。他在身边,就当是多了一个听自己回忆的人。
“那是安平十九年的事情了。”只有在回忆时候,这位老知州才会褪去平时的豪情万丈,变得感伤起来,像是个真正的老人。“那年的都城,死伤的人们的血,流成了一条小河。我从记事起这么多年,那是我见过最惨烈的景象。三殿下也死在那场浩劫之中,先帝的血脉,就这么断绝了。不知道三殿下他,最后有没有后悔,自己杀掉两个哥哥才换回来的皇位,不过八十多天就又空了下来。”
“是谁统领的周军……宁州的拓拔明远?”知州面前的白皙的紫发少年轻声地问。
“不是拓拔明远。当时的周是准备打一场灭国的战役的,这种级别的决战,主将只会是拓拔昌元,拓拔明远是他的副将。”老人顿了一顿,接着说:“如果后来没有唐国公,也许现在这里真的就是周朝的土地了。”
“唐国公?”
“就是当今陛下,”老人不以为然地解释道,“登基前的爵位就是唐国公。记得曾经在京兆府尹大人的一个宴会上,有人醉酒后直接称陛下为唐雪林,不光无视了陛下的名讳,还忘记了国姓为萧,陛下知道此事后,对那人也只是予以薄惩,罚了三月俸禄了事。”
老人端起了手边的茶杯——喝酒的话他可绝不是这两位少年的对手,轻抿了一口,然后继续着他的故事。“陛下,或者说整个齐国从建国以来就始终都是这样,对礼仪会重视,但从来没有真正的在乎过。”说到这里,老人的唇边露出了一抹狡黠的微笑,直视着紫问:“知道是为什么吗?”
紫应该是从未想过在此时还要受到很是突然的发问,眼神有点迷茫。而绯感到自己衣角正被人扯动,转头目视着紫,露出了无奈的微笑。
“骄傲。”绯的声音比紫低沉些,不大但很是清晰。“远胜过常人的骄傲。他们想得到的,绝不只是礼仪约束之下的尊重,而是发自内心的那种。”
老人没露出什么吃惊的表情。这种问题一般都是绯来作答,而给出的答案往往虽不中亦不远,不像是少年应有的见识。这位知州阅人无数,绯这种很是内敛的人也见过几个,不算是那么稀奇。
他的眼光缓缓流动。可那个比绯年纪还要大上几个月的紫,老人自觉是看不透的。似乎完全是少年心性,但老人知道,必然不止如此,甚至可能是全部伪装出的无忧无虑。还是国姓——也许将来也会发生些什么吧,他默默想着。
“差不多,”老人整理了下思绪,又重新开始了讲述。“不过应该还不止这些,可再往远说就没什么价值了。这种性情是已经深深根植在血脉之中了,陛下他毕竟也是皇室的宗亲。”
“如果论血脉,当今陛下和先皇又是什么关系呢?”紫又开始了发问。
“远到很难去查了,不过辈分上陛下和当年的三位殿下是按兄弟相称。先皇还未登基时候被排挤出京,当时当今陛下之父还只是居住在先皇贬谪之地的一个小侯爷,但却很是仗义的无论衣食住行都帮了先皇好多。后来先皇被找回京都,立为太子,再后来登基称帝。”老人笑笑,“可就在先皇登基之后不久,在当时的贬谪之地就有了一场瘟疫,陛下的父亲和长兄都在那场灾难之中离世,连陛下自己在那之后也大病了一场,但那时候陛下和他母亲已经被接到了京都,御医不眠不休一连数日才让陛下脱离危险。先皇每每想起都不免唏嘘感慨,封故人之子公爵的旨意都是亲笔所书,甚至把陛下的名字都改了,用不仅象征着直系还和自己三个儿子辈分相同的‘雪’字给他做名字,就是如今应当避讳的雪林。”
讲着讲着,老人一声长叹。“这人世中,最能毁人一生的就是少年富贵。不历经寒凉日子,也就永远不会知道人生艰难的模样。等到真正的艰难时候,恐怕就是避不开的手足无措。”他停了一下。“不过也未必是。反正我啊,年纪越大,就觉得以往的想法越偏颇。毕竟见的东西多了一些,能想到的,也自然多了。这天色有些暗,也是该回去了吧。”
话音还未停时候,老人就站起了身,朝山下走去。两个少年稍有些忙乱地起身跟随。
东山离伊州城并不远,缓步行走不过也只是一刻钟的时间。一路上三人都没什么言语,只是默默的踏上回程。
“我还有些公务要做。”老人说这话时候,三人已经到了城门边上。“你们就先回去吧。”言罢,老人便走向城南的州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