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四娘第一次在沟仔村见到小红铃之时,也是她第一次和村民们开始有交流的时候。
十二年前。
小红铃此时正站在村里榕树下的台上唱戏。台下围着好些人,大多是村里的农妇,有些抱着刚好满月的白胖胖小娃儿,坐在及膝高的长木椅上面。在她们的前边,有着许多矮一点的小板凳,好些孩童双手托腮听得如痴如醉。当然也有几个男人,倚靠在树干上,手中还拿着待会到田间劳作的农具,也都咧着嘴听着。
村里每到过节都会请来一帮戏子唱唱戏,求个热闹喜庆。沟仔村因地处偏远,早些年是有些戏子来此地唱戏,但嫌来往路途太过曲折麻烦,有些一回去便不再来,有些则定居于此,在这小山沟里坚持自己的戏曲人生。几十载后,老的老,病的病,真正唱的了的所剩无几,无非几个掉了老牙的老头老妪坐在自家门口,兴起时便随便哼几句。而到了这一代,想找出一个能登台唱戏的,基本上已经没有了。
小红铃的到来也是大家意料之外的事。尽管戏台上只有小红铃一个人,尽管大家都对她的来历同样不清不楚,但大家对于这样一个女子不辞大老远跑到这里,给他们这些个乡下人唱戏,却是非常的欢迎。如果云四娘是如李大娘那般的人,该是会郁闷而死。
瞧!就连榕树下的戏台也是李大哥和王二哥帮忙搭的。
这天,云四娘听到山坡下传来阵阵低吟,她坐在窗前愣了好久一段时间,才打开门,缓缓走下山坡,朝小红铃的戏台,也朝很多人集聚的地方走去。
一曲《红伶》被小红铃唱得欢乐而洒脱,配合着台下村民们粗俗的配乐声和小娃儿的鼓掌声,小红铃越唱越起劲,翘着兰花指在头上不断比划,浓妆艳抹中尽是俏皮。
待一曲唱完时,云四娘走过去,对小红铃的背影说:“此曲不该如此唱,名伶本哀怨,唱尽一生,却孤独一生,哪有你这般欢脱?”
小红铃转过头看了云四娘一眼,端详许久之后,笑道:“正值佳节,唱喜庆是应该的,若是哀哀啼啼,可煞了这么个好日子,按姐姐这般建议,我这饭碗也得丢了。”
听她这么一说,云四娘觉得倒也有理,便不再理她,准备转身离开。不料身后的小红铃突然说道:“姐姐身上少了样东西,怎么不找回来?”
霎那间,云四娘就觉得胸口像被人狠狠敲打了一下。这是很奇怪的感觉,她觉得这样的感觉是不应该有的。她转过身,盯着小红铃看。云四娘此时脸上的表情是自从她来到沟仔村第一次出现的——震惊、不解。
村民们都朝她看,因为云四娘会露出这样的表情实属不易,这个女子总是一副深不可测,高高在上的模样,村民们何曾见过这样的她?而如今,大家看到,美丽的云四娘,也不过是一个凡人,同样会露出惊讶的表情。
而她对面的小红铃正开心地笑着,她的笑中有一种得意的坏,这让村民们开始误解了,怕是这戏子对云四娘说了哪些难听的话了。
不过,要是李大娘当天在场的话,她绝对会否定村民们这个想法的,缘由是她们已经不止一次两次三次说了云四娘很多难听的话了。虽然不是当面对云四娘说,但她们相信以沟仔村消息的流传能力,不花一天便会抵达云四娘的耳里。于是她断定,再难听的话,也无法让云四娘的眉毛动一根。
这厢先不理,我们来看当时村民们的反应。
村里的福贵,也就是十二年后闺女要出嫁的那个幸福的爹爹。他媳妇今早给他生了个白胖胖的女娃儿,他心情正好着,对着云四娘这般漂亮的姑娘,觉得自己是该出手为她讨一讨公道。于是他放下农具,走到云四娘面前,腿上的裤脚一高一低,他全然不顾,只管鼓起胸膛,用他正值年轻力壮所特有的那种气概对她说:“姑娘,这戏子欺负您了?”
云四娘摇了摇头,回给福贵一个感谢的笑容,轻声说:“没有的事儿,大家不要误会,这姑娘我认识,只是许久未见,有些惊喜,忍不住激动的心情罢了。”
这是云四娘第一次和村民有了交流,而这也像是一个契机,从此以后,途径云四娘家门口的人也越来越多,和云四娘开始交谈的人也越来越多,其中也包括了李大娘她们。每逢小红铃唱戏,云四娘必定观顾,久而久之村民们和她也就熟了起来,虽不及和一般村民们之间的熟络,倒也不像初见时那般试探和拘谨。这是后话。
在对云四娘开始有了好感之后,村民们慢慢散场。只留下她和小红铃两个人,远处榕树下正坐着一个小孩,不知道是哪家爹娘忘了带回家,还是这小娃儿淘气不回家。
却听见小红铃对那小孩儿招了招手,喊了声:“小桌子,过来。”
小桌子慢慢地走了过来,是个三、四来岁的小娃儿,看不出性别,缘由是长得很普通,普通到有点丑。云四娘看着那小孩,不说话,又看了眼小红铃。
“刚落地时更丑。”小红铃似乎读懂了云四娘的心里,又坏笑,蹲了下去,一手揉了揉小孩的短发,一手摸了摸小孩的脸,“喝了奴家奶水,终于往正道长了。”
云四娘出乎小红铃的意外,没有大笑,脸上又换上了她之前的表情——没有表情。
小红铃站了起来,叹了口气,说:“就知道你不会笑,要不,叫小桌子帮你拿回来?在何处丢的?在京城丢的吗?”
“你是怎么知道的?”云四娘问。
“奴家闺女都知道的事儿,做娘的当然知道啦!是不是呀?小桌子?”小红铃又开始逗小桌子,不过这小孩子表情也和云四娘一样,嘴角耷拉下去,冷淡无比。唯一不同的是,小桌子没有云四娘的天仙貌,这样的冷淡只能显得她有些木讷。小红铃却在一旁开心地逗着她,让人觉得上天是不是在这女子生这娃儿时,忘了把这小娃儿该有的天真也一齐生出来,于是通通留在这做母亲的身上。云四娘突然猜想着,说不定事实就是这样。
小红铃看到小桌子没反应,也就不逗她,转而对云四娘说:“这孩子还小,等到她大一点,就可以帮你把东西抢回来。”
“何由要帮我拿回来?你就断定不是我自个儿扔掉的?”
“你要不要我不知道,小桌子是肯定会帮你拿回来的。哈哈。”小红铃抱起小桌子,小桌子脸上依然没有表情,下巴靠在小红铃的肩膀上,眼睛看着云四娘,慢慢远去。
十二年后。
叫小桌子的孩子突然牵起云四娘的手,云四娘一怔,小桌子突然伸出右手摸了她的胸口,良久才开口:“云娘,您这里少了一样东西?”
今年的小桌子已经有十四岁了,正值豆蔻年华,但身子较一般的小孩要瘦小些。云四娘发现自见她到现在这十二年来,她从来没露过第二个表情,也许是十四年来都没露过第二个表情。而她母亲小红铃,说话极为不靠谱,十句话信她三句也就罢了。不过,回忆起来,云四娘确实承认了小红铃当年在榕树下的那句话:这孩子,确实往正道上长了。
虽不及云四娘这般的美丽,倒也是看出来是个姑娘。
云四娘双手握着小桌子的肩膀,问:“你娘呢?”
小桌子翘起嘴巴,嘀咕着:“小红铃走了……”
云四娘有些意外,翘起嘴巴这样的动作居然会在小桌子脸上看到,回头一想,大概自己这样的惊叹就如五年前那些村民一样。
“她去哪里了?”云四娘问。
“不知道,小红铃让我去找她。”
云四娘放开握着她肩膀的手,小桌子一会儿用左手捏着右手,一会儿用右手捏着左手,抬头看着云四娘,又是眨眼又是撅嘴,脸上表情多种多样,却是喜悦居多,这样的表情,确实是这样年龄的女娃该有的。
云四娘像恍悟了什么,又蹲了下去,问小桌子,“你娘什么时候走的?”
“今早醒来就不见了。”
于是她抓起小桌子的右手,放到自己的胸口,说:“小桌子,能帮云娘把它找回来吗?”
“嗯!也把小红铃找出来。”小桌子欢乐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