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今天听说一个人全天靠吃泡面过活是一件挺凄惨的事情。如今大多数以泡面为生的人都伴随着穷困潦倒。在灯碧辉煌纸醉金迷的都市大楼之间的阴暗角落里端着一碗泡面,只有碗中散发的一点热气让其感到温暖,这形象无异于现代都市版的卖女孩的小火柴,呃,卖火柴的小女孩。
但是我还记得我小时侯,泡面是一种奢侈品。
当猪肉还不到五块钱的时候,泡面中的王者是三元钱一盒。再早些猪肉还便宜的时候,泡面也不便宜。
当时看到泡面外包装那些令人眼馋口水的肉的时候,我一度天真的以为泡面里真的附带作者那些美好的景象。据我老爹说,那时候他出差在外偶尔错过饭点吃吃泡面,当他吃袋装面的时候没发现那些大肉块,便以为杯装的才有;而等到他买杯装泡面的时候早已忘记买袋装面的教训,以为袋装的才有肉。
到了今天我还不得不感叹,当年的人多么淳朴,多么单纯啊,现在随便一个小孩子都知道外包装那些图片都是诱哄骗人的把戏。当然再白纸的人多染几下也乌漆麻黑了,最终我们终于发现了电视广告和外包装下方极其不起眼的小字:图案仅供参考,配料自行添加。
以我目前的状况来看,当年老爹以不够营养含有防腐剂为由坚决禁止我吃泡面的时代是多么的美好啊,早知今天我会更珍惜当初能顿顿吃自然食品的日子。
我叫张小炮,外号张泡面。
外号这个东西不是与生俱来的,虽然无德叔常常安慰我说我的出生就决定了我的泡面命运,但是实际上我觉得我和泡面的孽缘是从十八岁开始的。
说起来十八岁正是很多人高中毕业考大学的年纪,但实际上特殊教育学院并不是一所高等教育学府,也就是说,它并不是一般人印象中的大学或者大专。甚至可以说,它既不是一个按照通常意义上定义的学校,也不是专门招收残疾孩子的福利院。以我的经验来看,这个学院的学员的入学年纪并没有实际的规定。曾经的学员们年纪相差也很大,从几岁到十几二十,我甚至知道一个三十岁才入学的新学员。与之对应的,他们在学院里停留的时间也不等,比如我是混了五年毕业的,而小丫是两年。有些毕业了还呆在学院的,比如我;有些还没正式毕业就出去了,比如小丫。
我是十八岁进入学院的。年纪巧合得让我老家的亲朋以为我终于想明白要重归上正途老实读书了,我怀疑哪怕是个接受精神病人的学校,只要我能进去,他们都会欣喜若狂。
对于他们来说,读书是出人头地的唯一途径,或者说,读书几乎是他们认为的我这个年纪的唯一正道。二大爷的儿子比我大个十几岁,当年他在我这个年纪想要去做歌星,被二大爷真真打断了腿,才老实地顶了二大爷在生产队的位置。如今他虽然也算是个小农场主,但还是唏嘘命运玩弄,当年若是二大爷同意,他肯定得是N大天王中的一位了。
嗯,我又扯远了。
自从我十六岁的时候老爹失踪之后,我就再也没踏进高中的校门半步。所谓的退学手续我至今不知道是校方单方面的开除我,还是二大爷偷偷帮我去办理的。二大爷一家都能理解从小相依为命的父亲的失踪对我的影响有多大,因此他们毫无理由地包容了我看似受打击到崩溃般的行为,相信我总有一天可以重新振作走出自己的路来。但是令他们失望的是我的人生从此再也没有回到正轨上来,并从此在他们眼中差不多消失了两年
后来当我进入特殊教育学院之时,二大爷在敲了我好几拐杖后,几乎是喜泣而极,呃,是喜极而泣,亲手把那幅颇具艺术性的‘身残志坚’毛笔字送给我。二大爷的儿子——柱子兄弟背着二大爷偷偷告诉我:有一段时间二大爷整晚整晚蹲在院子的门口,大口大口抽着水烟,点个小煤油灯,几乎目不转睛地盯着漆黑的小路,等着我回家。柱子兄弟说的时候有些哽咽,他说他爸是害怕天太黑,我找到不回家的路。
至于其他七大姑八大姨,大多先是在茶余饭后唠嗑磨牙,先以我为不读书没饭吃的反面教材教育自家小孩,然后又转了口风对我抱以无限同情怜悯并称之以浪子回头金不换,回头是岸时不晚。
他们没想到的是我的退学失踪和我老爹没有关系,而我进入特殊教育学院也并非我大彻大悟后的心甘情愿。
赵悟德找到我的时候,我正在吃泡面,当时那一碗泡面确实是我心甘情愿吃下去的。三天没吃饭的我把全身上下的钱包括一毛的钢蹦儿都掏给了小卖部的老大娘,刚好够换来包最廉价除了一袋佐料包外没有其他配料的方便面。对了,那一毛的钢蹦支付的是借老大娘一只碗一双筷子和泡面的开水的钱。另外,我还假装没看见方便面外包装写的三个大字。
康帅傅。
老大娘的小卖部开在一个三岔口子的拐弯处,用块破木板在上面用毛笔写了老大娘小卖部就算是了招牌。而我就穿着一个军大衣蹲在这小卖部的门口,顶着一窝乱发看着车来人往,就着喧闹与灰尘吃着泡面。
有那么一两个似乎很有空闲的行人在路过电线杆时还停了脚步,远远的打量了我许久,然后目光在我与电线杆子之间徘徊了数次,最后一脸犹豫或是遗憾地离开。
——附近的电线秆子上都贴着图文并茂的在逃嫌犯通缉令。
我慢条斯理地吃着方便面,因为面不多,一半是水。尽管我已经用最慢的速度在吃了,但它们依旧眼看着见了底,而我空虚的胃却好象一个漏了的麻袋,怎么装也装不满。我不是没想过回去,至少二大爷不可能将我赶出来,可我不知道如何去解释这两年的去向以及怎么面对那些无所谓善意恶意的指点目光。
我脸正埋在碗中,神情恍惚在想着未来如何的时候,突然感觉到光线一暗,一个什么东西档在了前面。
“小兄弟……”
我仿佛闻到一股酒精味。我自然抬头,因为阳光刺眼,只隐约看到是个男子。于是我便站了起来,眯了眯眼睛仔细看了看来人:这个头上反射着耀眼阳光的中年男子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色土布制作并且皱巴巴的上衣,下面是条油汪汪的灰色涤纶长裤,最后脚上挂的是一双人字型的草鞋。
我条件反射地道:“我没钱!”
我估摸着这个人多半是被偷了包的民工兄弟需要找人江湖救急——要么真是,要么就是以此为由骗钱,但这和我都没有关系。我寻思着我的模样看起来比他还惨了几分,怎么会找我要钱?
中年男子的脸仿佛绿了一下,但他很快控制好了情绪,按照他的节奏,一字一顿慢吞吞地继续说道:“小兄弟,你好,我看你在吃泡面……嗝……”这老兄不是喝醉了吧,怎么浑身散发着一股可疑的啤酒味?
“我吃完了,还有口汤你要不要?”
我回的这句话纯属是起源于我之前推测内容的条件反射,不过我说完后立刻发现该推断的一个破绽。我刚看到中年男子的胳肢窝处夹了一个不起眼的黑色公文包,虽然与他的衣服一样皱巴巴、与他的裤子一样脏兮兮、与他的草鞋一样简单单,但毕竟是个公文包。我赶紧纠正了自己的错误,并进一步推论,这么说他不可能说自己是民工了,那么他会怎么说自己的身份?
中年男子的脸又绿了三分,然后一脸挣扎。我知道他大概是在犹豫是先做解释他的目的不是我的泡面,还是继续按照他的之前的剧本说下去——反正我笃定他心中有个早就准备好的剧本。
每个骗子都是这样的。
你要问我是怎么知道的?作为十八岁的少年(勉强还算个少年吧),我自觉我懂得不少同龄人不知道的东西,虽然那些东西对于绝大多数的十八岁少年来说没有什么用,这都要归功于我的老爹。
我的血泪史是这样的:
三岁的时候,我嫌弃午饭全是青菜难以下咽,便心怀叵测地问老爹晚饭吃什么。老爹说吃红烧肉,于是午饭我几乎等于没吃,一心等着晚上吃肉,可是晚上仍然吃的是午间的青菜,从此我理解了猴子搬玉米的故事含义,有的吃时直需吃,谁知下顿哪里混。
四岁的时候,忙着搓麻将的老爹叫我去帮他买烟,我趁机敲诈让他给我买糖球,老爹说我把烟买回来之后就给我买,当我老实的把烟和钱交给他之后,他就把话抛到了脑后任我哭闹死不承认,经此我又明白了赊帐的风险,并从此只接受钱货两清的交易。
五岁的时候,老爹叫我把压岁钱交给他‘投资’并许以丰厚的回报,结果他打麻将大输特输,我的压岁钱全部打了水飘,由此我又知道了风险与收益是亲兄弟你挨着我来我挨着你。
六岁的时候,老爹把二大爷家的花盆给打了,他以三个弹珠的条件收买了我让我背黑锅且保证绝对不会有什么后遗症,二大爷虽然没把我怎么地,但从此有什么东西坏了找不到犯罪分子的坏事,都被安落到了我头上,因此我又学会了考虑当年收益与长远利益的冲突……
直到十六岁,老爹的失踪让我学到了最后一课:人与人的每一次再见都可能是永别。
要说跟着老爹十六年我学到最有用的东西是什么,除了个人的感悟与处世经验的增长之外,就是防骗。可对于老爹,我总是防不胜防。
那天早上我去上学的时候老爹和我说了再见。
那是他最后一次骗我。
“咳咳!”中年男子假意咳嗽了两声,意图是把我漂浮到外太空的思绪拉回来,“小兄弟,我看你在吃泡面,似乎很久没有吃饱过的样子——你想不想从此以后一直有饱饭吃?”
先不说我其他的感想,不知咋地我脑中闪过某句很狗血的电影台词。
“跟着我,有肉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