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将晚,船夫按照公子吩咐下来的话,寻了最近的野渡抛锚系船。灯火渐次亮了,江上腾起的水雾染成了橘色,一片一片的氤氲开去。
船舱里走出两个侍卫,分而守在门两侧。舱里响起窸窣的低语声,似是在商量什么,不过片刻,声音越来越大,到最后竟变成了争吵声。
船夫听了摇摇头,嗟叹许久。
“两位,似乎……是忘了,本公子,可还坐在这里呢。还是你们一向如此,不把本公子放在眼里?”声音慵懒,却是威严不容忤逆。
“属下惶恐!”“属下惶恐!”
舱内传来衣服摩擦的簌簌声,想是才刚争吵的两人跪了请罪。
“我此番南下本为消遣,岂料,单单的游个洛水都不得安生。哼,尔等无能之辈!”
洛惊鸿从榻子上直起身,将手中的册子随意一掷,落在了地上的两人面前,惊得二人冷汗迭出。
“你二人且退了,连夜赶往近州,拿我的印信,先行调集驻守临安的三千军马抢修官道,切不可误了事。近州城里,我已有安排,你们只管各司其职。”
“是,属下先行告退。”二人领命,接了洛惊鸿自腰间解下的玉牌,行礼退了出去。
一直侯在侧首的梁刈这才得了机会,上前抱拳道:
“公子,不若即刻赶往近州。如今各方俊杰已在城中汇集,当趁早图谋。”
“不急,棋局初开,索然无味的很。容家那位,如何了?”
“动身了,以他的脚程,就这两三日的事。”
“嗯,倒没教我失望。如此良辰,先生可共饮否?”洛惊鸿亲自将案上的一只空酒杯斟满,推到梁刈面前。
“刈自然奉陪,只望公子尽兴。”
船外马蹄声响起,渐去渐远,终至不可闻。
推杯置盏,一坛怡康美酒转眼见底。
梁刈把玩着手中的酒杯,醉眼朦胧。
“公子不是最喜欢桃花红么,怎的今日换成了怡康?莫不是厌了?”
“总也不能放任自己沉溺,我虽喜桃花红,但怡康也未尝不可。”
“公子英明!公子英明!”
“当真?”
“自然,自然。”
洛惊鸿朝着梁刈挑了挑眉,梁刈立刻面色讪讪。
“只是少了许多趣味。公子不过一少年郎……”
说话间还不时打眼偷瞄洛惊鸿的反应,却只见他嘴角凝着一丝笑意,缓缓地闭上了眼睛,向后仰靠在榻上,不过片刻,呼吸渐渐平缓,已是入了梦。
梁刈试探着叫了几声“公子”,未得到他的回应,便起身退了出去。
门外候着的侍女正欲进去收拾,梁刈伸手拦住。
“公子乏了,已经歇下了,你们着人在这里守着,等公子醒转了进去伺候。”
“是。”几个小丫头忙着答应,领头的夷姎却只是低垂着眼帘,冷冷清清,未做反应。
梁刈朝着夷姎深深地看了几眼,尔后转身回了自己的房间。身后却传来推门声,想来是夷姎进去伺候了。底下的小丫头只得噤若寒蝉地在门外远远地守着。梁刈脚步顿了顿,心里嗤笑一声,进了房间,不作理会。
夷姎只进去片刻,便出来唤人进去收拾杯盏,小丫头们进去时,见公子已经宽下外袍进了里间洗浴,夷姎则拿着公子的衣服亦步亦趋地跟着,走到屏风前时,回头吩咐了句:“赶紧收拾好出去,手脚轻些。”
“是。”
夷姎将衣服挂上架子,踮起脚替洛惊鸿除了头上的簪子,打散了头发。洛惊鸿仅着中衣,踏进浴桶。
“行了,你出去吧。”
“夷姎留着伺候公子,现下不比府里……”夷姎话还未说完,被洛惊鸿抬手打断。
洛惊鸿闭着眼睛,许久才说了句:
“出去吧。”
夷姎朝他欠了欠身,转身走向门外。
“夷姎,莫忘了你自己的身份。”
洛惊鸿的声音已经几不可闻,夷姎努力分辨了片刻,才弄清楚他话里的意思,回身一福:“是,公子宽心就是。”然后挺直了背脊走出门。尽管早有自知之明,却还是忍不住红了眼睛。
小丫头们见她这么快就出来,惊疑不定,惶惶不安的盯着她。
“下去!”
听她语气不善,小丫头皆唯唯诺诺地退下去。
刚走到门边,又被夷姎唤住。
“辛忱,勤顺,你们两个在屋子里,等候公子差遣,其余的到廊下候着。”
说完却久不见小丫头们应答,恼火地瞪向她们,反见她们手托杯盏,踟蹰难进,困惑不已。心里添了几分羞恼,面上强作镇定,挥挥手。
“先去将东西收拾好,辛忱,勤顺,将东西交予她们,你们在这守着,动作都给我快点,手脚这么不利索,留你们何用!”
“是,奴婢告退。”
见了她们畏畏缩缩的模样,夷姎越发地心烦,一挥衣袖,噔噔地跑回自己的房间,啪地合上门。
其余人都下去了,只留辛忱和勤顺两个人在房里面面相觑。
“夷姑娘这是怎么了?”
勤顺压低声凑到辛忱耳侧问。
“想是冲撞了公子,被公子训斥了,心里憋屈,拿我们出气。”
“嘘!小点声,莫要被公子听了去,回头又得问我们的罪了,公子最听不得下人妄议主上了。”
“哧,她算什么主子,自己送上门,还被我们公子嫌弃……”
勤顺不待她说完,忙掩了她的嘴,狠狠瞪了她一眼,辛忱也自知失言,白了脸色,心虚地朝里间看了看,不见任何动静,才走到门边,低眉顺眼地候着。
约莫半柱香功夫,里间才传来脚步声,洛惊鸿从屏风后转出来,头发湿湿披着,衣襟半开。辛忱,勤顺两个打眼一瞄便羞红了脸,慌张地将头埋得更低。
洛惊鸿走到桌边,自斟了一杯茶饮了。
“传话给夷姎,让她不必再跟着,回城后,禁足一年。”
撂下这些话,搁了杯子,往床榻方向走去。
“是。”两人应了。
洛惊鸿侧躺在床上,阖上眼帘,许久不见动静。正当两个丫头以为他已然入梦,轻手轻脚地往外退。
“去沈契那领二十军棍。”洛惊鸿翻了个身,面朝里,似是梦呓。
两个小丫头惊出一身冷汗,扑通一声跪下求饶。洛家的九重军一向治军严谨,二十军棍,每一棍子下去都是要见血的,以她们的身子骨,就算侥幸保了性命,恐怕后半身也只有卧床的份儿。
“公子饶命,奴婢再也不敢了,公子饶命啊,公子……”
外门候着的人听到屋里的动静,进来拖了两个犹自挣扎的婢女出去,刚要掩门,又听得床上的洛惊鸿吩咐道:“算了,十军棍吧,明天随夷姎回城,她禁足期间,就由你二人伺候着。”
辛忱,勤顺二人听了,连忙挣脱了磕头谢恩。
所有人都退了下去,船下的流水之声渐止,夜,终归静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