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淅淅沥沥的下着。
天气又冷了几分。风挽尘心血来潮,招来郑妈妈请教针黹女红。瑞脑消金兽炉里燃的香很是浓郁,她刚绣了几针就有些昏昏欲睡。
郑妈妈很是无奈。以前在庄里,她便奉庄主之命,教习挽尘小姐一些闺阁女子的德行,她天性聪慧,样样都学得精湛,唯独女红一道,如何也学不会。原本庄主也没打算让挽尘小姐走嫁人生子的老路,只盼她安安稳稳,承欢膝下。现在却不同了,临行前,庄主也是千叮万嘱她要时时提点挽尘小姐,万不能做出有失体面的事。
但是照此看来,她有愧庄主的嘱托啊。挽尘小姐与男子打交道,可从不知道避嫌。这倒也可以理解,毕竟庄里多女子。
可若是她不会做针黹,那以后该如何寻个好姑爷呢。
郑妈妈正在唉声叹气时,尺素闯了进来。
风挽尘被她的推门声惊醒,揉了揉撑得发酸的手臂,自己倒了杯冷茶饮下。
“小姐呀,你猜尺素给你带了什么?”
“什么东西让你把规矩都忘了?”
“尺素只是急着要给小姐看这个,还请小姐看在庄主的面子上饶了尺素这一回。”说罢将一直背着的手伸到风挽尘面前,一封书信。
风挽尘接过来一看,竟是风靡音的字迹。
信封上写着“挽尘亲启”。
风挽尘心下一喜,忙着拆阅。
尺素见她这个样子,也替她高兴,站在一边,盯着她看。
风挽尘刚开始还是眉眼都藏不住笑意的,看到后面却冷了脸色,等放下信时,已经有些怔怔。
尺素不敢问信的内容,只当是庄里有了什么变故。
“小姐你别急呀,有什么事庄主都能应付的!”
风挽尘一声不吭,缓缓地从太师椅上站起来,踱出了门。尺素不放心她,忙跟上去。
“你莫跟着我,且让我静一静。”
她刚走几步,又听尺素唤她。刚要斥责,却有一把伞塞到了自己手里。
“小姐呀,外面下着雨呢,你若是真想出去走走,也得撑伞呀。”
风挽尘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撑起伞缓步下了台阶。
尺素凝视着她落寞的背影,眼角有些发酸。也不知庄主同她说了些什么,竟让她失魂落魄至此。
风挽尘在院子里漫无目的地走着,绕着绕着竟然走到了院墙上开的那扇角门边。门已经修葺好了,置先生还题了块匾—同是宦游人。
犹豫了许久,还是进了洛惊鸿的院子。
他屋子的门关着,两个附从守在外面。见风挽尘过来,其中一个连忙跑下去接过伞替她撑着。
“洛惊鸿呢?”
“公子在里面议事,小姐可是有什么事?”
那小厮要引风挽尘上去,风挽尘摇了摇头。
“他既有事,我便不打扰了。”
“小姐可在前厅等候片刻,公子应该快好了。”
风挽尘叹了口气。
“不了。”
“那,那小姐慢走。”
那小厮见她这样,不好多劝,将伞递还给她,跑到门廊下,又毕恭毕敬地站着。
风挽尘盯着紧闭的门看了一会儿,又折返自己的院子。
郑妈妈已经退下去了,彩笺,尺素,烟起,云散都聚在屋子里。尺素垂头丧气地站着,彩笺急躁地满屋子打转,是不是训斥尺素几句。烟起依旧稳如泰山地坐在桌边,云散则在一边安慰尺素。
“要我说你什么好呢!这近州城,小姐人生地不熟的,走丢了可怎么办!小姐不让你跟着你还真不跟着呐,你有脑子没有?”
烟起闻言失笑。
“这些话你都骂了几回了。”
“你还笑得出来!”
“不然你以为,骂了尺素,小姐就回来了?”
“哼!你不是打小伺候小姐的,自然不心疼她。”
烟起不欲与她做这些口舌之争,起身推门出去。彩笺喝道:
“你去哪?”
“不用你假惺惺,我们自己找!”
“随你。”烟起淡淡地扔下这句话,取了把伞出了门。
彩笺大为光火,重重“哼”了一声。也取了把伞,欲到前面问问守门的可有见过小姐出去。
尺素情绪很是低落,一声不吭地将刚刚风挽尘落在桌上的信收了。忽然福至心灵地想起外院的赫连置—也许小姐是去找先生谈心了,于是拔腿便往外跑,伞都顾不上撑。
屋里只留一个云散不知所措。
风挽尘回屋时,就见云散一个人在那傻傻愣愣地站着,疑惑道:
“你这是怎么了?她们人呢?”
云散这才回过神,跑到门外扯着嗓子喊了句:“小姐回来了!”
风挽尘了然,将伞搁在架子上进了里屋更衣。雨虽说不大,也打湿了她的裤管。换完衣服,理好妆容出来,彩笺已经将姜茶端了来。
“小姐跑哪去了?”
“在院子里随便走走。”
“这样的天气,出去了染上寒气可如何是好?”
风挽尘依旧恍惚,不曾细听她的话,低眉不语。彩笺倒了杯姜茶递给她,她捧在手里,轻轻地吹着。热气腾上来,拂在脸上,甚是舒服。
“小姐趁热喝吧。”
“嗯。”风挽尘一口一口抿了起来。
这时尺素跑了进来,稳了稳气息,走到风挽尘面前。
“小姐,先生想同你叙叙话。”
风挽尘放下杯子道:“我今日身上不太好,你替我回了罢。”
“小姐,你有什么话别憋在心里,还是同先生说说吧。”
尺素已经急出了眼泪。彩笺见风挽尘脸色苍白如纸,不想再扰她,拽了尺素出去。
待周遭静了下来,风挽尘靠坐到西窗下的软榻上,看着窗外的细雨如丝。
院子里的秋海棠已经叫风吹了个七零八落,雨水一浸,真正碾作尘泥。
情绪越发低落了。
出庄转眼三月有余,时时盼着姑姑一句挂碍,等来的却是连篇的责骂。
嗬,不是已经将我驱逐出庄了么,我行事,又与藏月山庄何干。
口口声声怕误了我的终身,又何以忍心我漂泊在外,了无依靠。
风挽尘这样想着,合眸,眼角湿了一片。
过了许久,有人敲门。彩笺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小姐,洛公子遣了人过来。”
风挽尘起身开门。
彩笺身后跟了个小丫头。
“姑娘,我家公子有请。”
她垂眸思虑了片刻,点点头。
彩笺替她取了件披风罩上,临出门时还将她冰冷的手拢在手里捂了片刻。风挽尘笑着叫她安心,便出了房门。雨已经停了。
正往角门的方向走,那小丫头去叫住她。
“小姐请往这边走。”
风挽尘皱了皱眉,孤疑地跟着她往正门走。
那小丫头引她到门外,便回去了。
门外停了辆马车,装饰很是简洁。车帘被掀开,洛惊鸿探出了半个身子,远远地朝她伸出手。
风挽尘不动声色地走近,拉着他的手就着他的力道跃上马车。
车内却是另有乾坤。
一整块白虎皮当做席子铺在地上,上面置了一张小桌,酒水果品一应俱全,金蟾啮锁香炉正袅袅娜娜地腾着白烟。
风挽尘也随着洛惊鸿席地坐了,除了绣鞋放在他的靴子旁。洛惊鸿欺近她,她却不避不闪。
“有人告诉我,你心里不太舒服。”洛惊鸿一边说着,一边替她解了披风的系带。
“先生同你说的?”
“嗯。方才去找我时,怎么不进去。”
“听闻你在议事,不便叨扰。”
“我已经惩戒杜安和赵原了。”
风挽尘知他指的是那两个守门的,也不多说什么。
“怎的不问问我要带你去哪?”
“总不会将我卖到烟花之地。”
“嗬,若不是与你熟识,还真看不出你心里有什么不痛快的。”
风挽尘挑帘朝外看了看,马车正往城东而去。
“去哪?”
“见一个人。”
“我认识?”
“哼嗯,定是认识的。”
她放下帘子,手撑在桌上,闭目养神。
“你原本不是往西而去的吗,为何又来了近州?”
“追随你而来。”
风挽尘嗤笑一声。
“你不信?”洛惊鸿斟了杯茶递到她手边。
“信,如何不信。”
风挽尘睁眼瞟了瞟,再度合眸。
“有酒么?”
“就多伤身。你小小年纪,不该如此。”
“不该如此,不该如此,一个一个的都同我说‘不该如此’,那该如何!”风挽尘终于忍不住加重了语气。
洛惊鸿笑着看她。
“终于肯说了?以后在我跟前别一副不咸不淡的样子。这茶不错,丰都新贡的。”
“若是你煮的,我倒可以赏脸。”
风挽尘端起杯子尝了尝,茶味清淡,齿颊留香。
“雨前茶?”
“嗯。”
洛惊鸿也给自己斟上一杯,刚放下茶壶手就被风挽尘一把拉住。风挽尘翻过他的手掌,细细地摩挲他的掌心。
“我还以为你的手会像烟起那般细嫩呢。”
“为何?”
“你茶煮得丝毫不逊于她呀。精细手做精细活。”
“我生于行伍,手如何同女儿家相较。”
风挽尘指尖顺着他的掌纹来回描摹,末了,正待撤回手,反被洛惊鸿一把攫住。见他皱眉看着自己的掌心,不禁苦笑。
“我也是五十步笑百步。”
洛惊鸿小心翼翼的抚触她掌心的薄茧。
“怎的不好好养护?”
“已将很仔细了,隔几日便拿汁子浸手。可是自小习武的人,如何能与那些深闺小姐比。”
洛惊鸿目光在她身上流连,渐渐敛去所有情绪,波澜不惊地放开她的手,懒懒地倚在垫子上。
“你为何不愿坦白?”
“坦白什么?”
“哼,‘搪月城的小门小户’,你也不将这谎话圆瓷实了。”
风挽尘也有些恼了。
“洛大公子难道怕我谋害你不成!非要追根究底问个明白?我为家门所弃,不提也罢。”
“你若诚心相待,又何必瞒我?”
“我既拿那些话告诉你,便不是有心瞒你。”
“那你现下可以说了?”洛惊鸿见她这样说,也放软了语气。
“你也不必管我是如何的出身,总不至于辱了你的面子。只不过挽尘打小无父无母,自然缺少点教养,做出些有悖伦常的事,还请大公子担待。”
洛惊鸿被她一番话气得发笑。
“行了,我不问了便是。”
风挽尘不依不饶。
“若说缺少教养,怎么也不及洛公子你。如你这般在我院子里来去自如的,传将出去,于你我的名声都有损。”
“我也自小缺少父母教养,也需你多担待。”
风挽尘“扑哧”一声笑,气氛总算缓和了不少。
洛惊鸿掀帘朝外面看了看。
“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