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是不幸的人!”
我真的写下这所房子,就像它有声有响地立在那里一样但文章里只有我一个人,没有故事。那是后来的事!
四 那是冬天,已经夜深人静,戏已经散场了。刮起了可怕的风暴。雪下得很大,几乎让人无法向前迈步。
姨妈去看戏,我要送她回家。但是一个人走路都很困难,更不用说还要陪着别人。出租马车被大家抢着雇走了。姨妈住在城内很远的地方,相反,我的住处离戏院很近。要不是有这种方便的话,我们便不得不在岗亭里等下去了。
我们在深雪中跌跌撞撞,飞扬的雪片弥漫在我们的周围。我扶着她,搀着她,推她向前走。我们只跌倒了两次,跌得都很轻。
我们回到了我住房的大门口,在那里抖了抖雪,到了楼梯上又抖了几下;但是我们走进前屋以后,身上的雪依然落满地板。
我们把外衣脱了,把下装也脱了,把所有能脱的全脱了。女房东借给姨妈一双干袜子和一件晨袍,女房东说这是必要的,还正确地补充说,姨妈这天晚上是不可能回自己的家去了,让她将就点儿在她的起居室过夜,她可以用沙发作床,那张沙发摆在通向我的屋子的那个永远锁着的门口。
事情就这样办了。
我的壁炉里燃着火,茶具摆在桌子上。小屋里挺舒服的——虽然没有姨妈家里舒服。姨妈的家,冬天门前挂着很厚的门帘,窗前也挂着很厚的窗帘,地上铺着双层地毯,地毯下还衬着三层厚纸;你呆在里面就像呆在一个装着热空气、塞得很严实的瓶子里。但是,正如我说过的那样,在我这里也很舒服。风在外面呼啸着。
姨妈聊起来没完;她的童年又回来了,酿酒人又回来了,全是对往事的回忆。
她还记得我长第一颗牙齿时,全家人都很高兴。
第一颗牙齿!这颗幼稚的牙齿,像一滴晶亮的牛奶,它叫乳齿。
长出一颗后,又长出好几颗来,整整一排,一颗挨着一颗,上下各一排,可爱的乳齿。
但只是先头部队,还不是真正的相伴终身的那种。
那样的牙也长出来了。连智齿都长出来了,站在队伍的两头,是在痛苦和艰难中诞生的。
它们又掉了,一颗颗地掉了!还没有服役完便掉了,连最后的一颗也掉了。这并不是什么节日,而是苦难日。于是一个人便老了,尽管心情还是年轻的。
这样的思想和谈话并不令人愉快,但我们还是谈到这上面来了。我们回到了童年,谈了又谈,姨妈在隔壁屋子安静下来的时候已经十二点了。
“晚安,亲爱的孩子!”她喊道,“现在我睡了,如同躺在自己的衣柜抽屉里一样!”
她安静地睡了,但是屋里屋外却没有安静下来。大风吹打着窗子,吹得那些长窗钩子乱响,吹得后院邻居的门铃也丁当乱响。楼上的房客回来了。他来回走了一会儿,摔掉他的靴子,然后才上床休息。他打鼾,耳朵尖的人隔着楼板也能听到他的鼾声。
我无法休息,我不能安静下来,风也静不下来;它无比地活跃。风用自己的方法唱歌,我的牙齿也活跃起来,它也用自己的方法呜呜叫,唱着歌;引起我一阵巨大的牙痛。窗子透进风来。月光照在楼板上,时明时暗,好似云朵在风暴中来了又去了。阴影中和光亮中都隐藏着一种不安。最后,楼板上的影子成了形。我看着这个会动的东西,感觉到一阵冷风袭来。
地板上有一个身影,又细又长,如同一个孩子用石笔在石板上画出的人形。一条细线便是身躯,一划再一划便是手臂;两只脚也各自是一条线,头是多角形的。
这形象渐渐地清晰起来。它穿上了一种衣服,非常薄,很精细,但看得出这是一个女性。
我听到一阵呼呼声。不知是她的呢,还是窗缝里风刮出的像牛虻的嗡嗡声。
天哪,是她本人——牙痛太太!她那可怕的、穷凶极恶的魔鬼形象。上帝保佑不要让她来串门吧。
“呆在这儿不错!”她嗖嗖地说道;“这个地方不错!阴湿的地带,沼泽地。这里蚊子嗡嗡叫,尖嘴里有毒,我现在也有尖嘴了。它需要在人牙上磨快。这个床上睡着的人牙齿雪白。它们经住了甜和酸,热和冷,干果壳和梅李核!我要把它们摇松,要拽它们,把冷风灌到它们的根里去,叫它们犯寒脚病!”
这是一席可怕的话,这是一个可怕的客人。
“噢,原来你是诗人!”她说道。“我要用尽疼痛的语言把你写进诗里去!我要给你的身体里灌进铁和钢,给你的神经系统装上铁丝!”
就好像有一根火红的铁签捅进了我的颧骨,我打起滚来。“一口漂亮的牙齿!”她说道,“一架很好弹的风琴。口琴音乐会,好极了,有铜鼓和小号,高音笛,智齿里有巴松管。伟大的诗人,伟大的音乐。”
是的,她演奏起来了。她的样子吓人极了,尽管除去她的手外,你并不能看见她的其他部分。她那灰暗冰冷的手上长着瘦长的指头。每个指头都是一件刑具:大拇指和食指是一把尖刀和一把螺丝刀。中指是一把尖锥,无名指是钻子,小指头是喷蚊子毒液的喷子。
“我来教你诗韵!”她说道。“大诗人应该有大牙痛,小诗人有小牙痛!”
“哦,让我做小诗人吧!”我请求着。“让我根本什么都不是吧!我不是诗人,我不过是有诗痛发作,就像牙痛发作一样!走开!走开!”
“那么你承认不承认,我比诗、哲学、数学和所有的音乐都更有威力?”她说道,“比所有画出的和大理石雕出的形象都更有威力!我比它们全都古老。我生在天国花园的附近,风从这里开始刮,毒菌从这里开始长。我让夏娃在寒冷的天气里穿上衣服,也让亚当穿上。
你可以相信,最初的牙痛是很有威力的!”
“我什么都信!”我说道。“走开!走开吧!”
“好的。你愿放弃当诗人,永不再在纸上、石板上,或者任何可以写字的材料上写诗,那我就放过你。但是,只要你一写诗,我就回来!”
“我发誓!”我说道。“只是别让我再看见你,再感觉到你就行!”
“你还会看见我的,但是比我现在的样子更丰满、更亲切!你将看见我就是米勒姨妈。
我会对你说:写诗吧,可爱的孩子!你是一个伟大的诗人,可能是我们所有最伟大的诗人!
但是,如果你相信了我,开始做起诗来,那么我就把你的诗配上音乐,同时在你的口琴上吹奏出来!你这可爱的孩子!——当你看见米勒姨妈的时候,你记住我!”
于是她不见了。
告别的时候,我的颧骨上就像被火热的锥子锥了一下。但是一会儿就消失了,我如同落到了柔和的水里,我看见白色的睡莲和绿色的叶子在我身子下面弯了起来,沉下去了,萎谢了,根脱落了。我随着它们沉下去,解脱了,自在地休息了—— ——“死了,像雪一样地融化了!”水里响起了这样的声音,唱起了这样的歌,“化为浮云,像云一样飘走了!——”伟大光辉的名字,胜利旗帜上的文字,写在蜉蝣的翅膀上的不朽的专著权,都从上面穿过水向我射来。
睡得很沉,睡中没有梦。我没有听见那呼呼的风声,嘭嘭乱响的大门声,邻舍的大门铃声,也没有听到那位房客沉重的作早操声。
幸福极了。
突然刮起一阵大风,通向姨妈那里的那扇锁着的门被吹开了。姨妈跳了起来,套上鞋子,穿上衣服,跑到我这里。她说我睡得像上帝的天使一样,不忍心把我叫醒。
我自己醒了过来,睁开眼睛,完全忘记了姨妈在这屋子里。不过很快我就记起来了,记起了我牙痛时看到的景象。梦和现实混和在一起了。
“昨夜,我们道了晚安以后,你大概没有写什么吧?”她问道。“你要真写了就好了!
你是我的诗人,你永远是我的诗人!”
我觉得她的笑中有某种诡秘。我不知道她是喜爱我的那位可敬的米勒姨妈,还是昨夜我向她起过誓的那个可怕的形象。
“你作了诗吗,亲爱的孩子!”
“没有,没有!”我喊道。“你是米勒姨妈!”
“还会是谁?”她说道。是米勒姨妈。
她吻了吻我,乘上马车回她的家去了。
我写下了上面的这些。没有写成诗,永远也不印出来——是的,手稿中断了。
我的年轻的朋友,那位正在成长的杂货店的学徒,找不到下面所缺的部分。它们早已被当作包鲭鱼、黄油、绿色肥皂的纸散失在世界各方;它们已经完成了自己的任务。
酿酒人死了,姨妈死了,大学生——那位冒出才华的火花又落进桶里去的人死了。这是这个故事——关于牙痛姨妈的故事的结局。
题注这篇童话和《老约翰妮讲了些什么》、《大门钥匙》、《跛脚的孩子》、同收入《新童话故事集——(三系二集),1872年》。安徒生曾说这是他的最后一篇童话。但根据安徒生的日记,这篇童话完成于1872年7月12日,而《老约翰妮讲了些什么》完成于1872年9月28日。
①让·保罗是德国诗人约翰·保罗·弗列德里奇·里克特(1763—1825)的笔名。安徒生曾经说过他不喜欢里克特的诗。
②斑蝥膏,详见《幸运女神的套鞋》注34。
③楼梯下的沙洞,见《看门人的儿子》注3。
④狄更斯,英国作家、诗人(1812—1870)。他和安徒生是极好的朋友。
------------------黄金书屋Youth扫描校对||http://goldbook.yeah.net/安徒生童话故事(Ⅲ)译后记 拙译《安徒生童话故事全集》出版,我了却了一桩40年的心愿。
1955年是安徒生诞生150周年,他的故乡奥登斯为他举行了一个盛大的纪念会;当时我在我国驻丹麦大使馆工作。我作为使馆临时代办郝汀同志的翻译,有幸参加那次盛会。我被那动人的纪念和庆祝的场面深深感动。就是在那时,我萌生了翻译安徒生作品的念头。之后,我虽然译了一点,可是因为工作频繁变动,我一直没有作出什么成绩。1988年,我离休了,有了比较充分的时间;1991年秋,中国少年儿童出版社的徐寒梅同志邀我与他们合作,出一个安徒生童话全集的新译本。我十分高兴能有这么一个机会。这样,我便认真地做了起来。
我1992年元旦动手,1994年底住笔。用了整整3年的时间译完了这个译本;又用了3个月的时间为译本写了一篇序。我根据的版本是丹麦安徒生博物馆与丹麦汉斯·里泽尔和弗棱斯塔茨合作出版、1991年印行的《安徒生童话故事全集》。这个版本是安徒生生前亲自审定的,共收童话故事157篇。安徒生另有20余篇童话故事未收入其中。这20余篇童话这里没有收入。除了我把原版第16篇《丑小鸭》移作这个中文版的第一篇外,其余各篇均按原版顺序排定。我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一般都说这篇童话颇有一些安徒生在写自己的味道。
翻译过程中,我得到了许多朋友的帮助。这些朋友中有丹麦驻华大使馆的郎诺殷先生,有我多年的丹麦好友弗莱明·保尔森和他的夫人以及艾尔瑟·格兰夫人,还有“丹麦语言文学协会”的依华·凯尔博士、哥本哈根大学北欧语言文学系克·约金生教授、奥登斯大学安徒生中心主任约翰·戴·米里乌斯博士和丹麦著名画家、为安徒生的童话故事作过大量插画的斯汶·奥托先生。“丹麦文学咨询中心”善意地为我提供了一笔经费,让我有机会重返丹麦对安徒生作进一步的研究;这个中心的主任莉瑟·玻斯特鲁普夫人以及她的几位助手为我在丹麦的考察作了周到的安排。由于这些朋友的帮助,我在翻译过程中遇到的文字和背景知识方面的疑难得到了很好的解决。“丹麦语言文学协会”出版的《安徒生童话》对安徒生的童话故事作了十分详尽的注释,我从这部重要的著作中学习到了许多东西。它对我的译文有极大的帮助。我还要特别感谢我的妻子袁青侠。她花费了大量的精力两遍为我誊清译稿。在两年的时间里一笔一笔地写了不少于220万的文字。同时她还要料理家庭生活,其辛苦是可想而知的。
这个集子得到了徐寒梅和谷斯涌两位同志对译文的认真细致的编辑;周建明同志对译本作了精心的设计,我对他们十分感谢。
中央美术学院魏小明副教授,浙江少年儿童出版社前社长、著名书籍插画家王晓明先生,中国画研究院谢志高副教授和人民文学出版社秦龙编审,他们在百忙中拨冗各为拙译的其中一卷作了精美的插图,使拙译大为增辉,我在此一并向他们表示感谢。
还有许多其他我不认识的同志,负责录入的、校对的、印刷的和装帧的等等。他们为这个译本的出版付出大量辛勤劳动,我也很感谢他们。
因此,我认为,尽管文字是我译的;但是,现在奉献给读者的实在是一个由集体努力而完成的本子。
安徒生文笔生动;我译笔笨拙。译文定有许多不妥乃至错误的地方,我诚心地希望读者不吝指出。
林桦 1995年4月2日 373安徒生童话故事全集4 ------------------黄金书屋Youth扫描校对||http://goldbook.yeah.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