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恒久的寂静,不知不觉中伯赏再次睁开双眼时,眼前灰蒙蒙的空间中光线有些发白,正值破晓之际的清新与沁凉,微微转动眼珠,宽大的木床四周,半透明净白的纱帐轻柔垂落,隔着它,映着天际微亮的晨光,于那三面若大的窗口,挂在左边墙上的几副兽皮,对面窗下斜放着的一张只有靠背没有扶边的长椅,另有端圆中凹的几盏纸灯被一人高细长的灯座托着错落其间,屋内的一切清晰可见。
自左往右地,伯赏茫然看着周围的事物,从那时到现在,不知时间过去了多久,也不知身在何处,手一撑想要坐起,不经意却触到小小的一片温热,惯常地处在右手边,眸中怔然,伯赏一瞬不瞬望着手边的那方虚空。
“啪!”
器物落地碎裂,门口突兀的脆响声下,伯赏抬头而望,粉色的身影看不清面庞但是陌生。
“你……”打翻汤药后双手死命抓着门框,林雅倪惊骇得脸色泛白,嘴角也脱离了意识:“醒了?!”
伸手掀开纱帐,伯赏眼中迷惑,有人走近,他为何没有一点感觉?
“你是?”像平常那般开口,听到自己细碎恍惚的声音伯赏却是一呆。
“我……”紧张得张口结舌,不自然地急忙移开脚步,林雅倪慌声道:“我去叫大夫!”
只这两句话的时间,撑在床沿的手便开始无力地颤抖,诧异下顾不得自己是否吓到了别人,咬了咬牙伯赏试着运气,几番尝试后额头挣出了汗,结果却怎么也找不到原本初见成效的那股浑元之气,身体仿佛被掏空,一动便气息短促,虚无得像是纸糊,多年的努力怎就不见踪影,没有了?
神情灰暗如没有血气的面色,一动不动坐在原地直到屋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伯赏也没有缓过神来。
“伯赏!”
闻着这闯入门内熟悉的声音,伯赏蓦然抬眼,不曾想走在前面的却是瘦小渔夫与大胡子二人,心底的坚持就这样一松,鼻子竟有些发酸:“前辈……”
快步走向床边,半蹲下身瘦小渔夫双臂一伸便将伯赏紧紧抱入怀中:“总算回来了,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没事的!”
“前辈……”脑袋蹭在那并不强壮的肩颈边,伯赏单单重复着口中的二字,微红的眼眶渐渐泛起泪光。
手掌关怀地覆上伯赏头顶,大胡子如释重负地笑得很开心:“傻小子!已经没事了,还哭个什么?”
大胡子话落,伯赏心思一动,眼泪不争气地划下面庞。
松了双臂轻轻推开伯赏,见他如此,瘦小渔夫没有多想只以为他是余惊未消,感觉这才是正常的反应,面庞映上关怀宽容的笑意不由道:“傻孩子,终于有点人气了。”
听不懂他的话,伯赏眼中带了疑问。
“爹?”一边逐渐安定的林雅倪也疑惑,爹爹向来严厉,即使对她,也很少这样笑得毫无保留,眼中满满的关怀对着一个陌生人,多少让她有些不适应。
“催大夫。”转头望向呆立在林雅倪身边长褂白须的老者,瘦小渔夫神情急切:“请快来看看,他是不是全好了?”
这名少年,真的死而复生?!直到现在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震惊中催姓的老大夫只连连地应承道:“好!好!”说着晃晃悠悠地走到伯赏身边,放下手上的医箱小心地对他道:“公子,请把你的手给我。”
眼角泪渍渐干,伯赏默然看着面前的大夫,虽知自己的状况但还是配合地伸出了手。
中食二指谨慎地搭上伯赏手腕,催大夫合了双眼,屏气凝神地诊起脉来,许是心中太多的疑惑,伯赏觉得可以时老者还没有睁开眼睛的意思,不曾在意地由着他探寻,眼角却瞥见门外不知何时又来了一人,鲜红的短褂鬓发高束,徒手站在门口,但见他一直望着这边,迎上自己的目光也没有回避,只是在瘦小渔夫与大胡子等人察觉时他便悄然离去。
瞧见梁习远的身影众人并没说什么,正巧大夫诊脉完毕,瘦小渔夫便问道:“催大夫,他怎么样?”
“这……”沉凝的意味流淌在脸上纵横交错的皱纹间,催大夫看了伯赏一眼有些犹豫。
“怎么了?”大胡子疑惑道。
脸上恢复平和,伯赏定然望着这位须发皆白的老人,只是下意识地握紧了拳头。
“公子可是习武之人?”催大夫明知故问。
伯赏点了点头。
“公子感觉如何?”幽深的眼眸中睿智的观望,催大夫又问:“除了身体的虚弱,可还有其他的不适?”
于这一来二去的回问,众人尽都疑惑重重,但不容轻松的气氛中,谁都没有贸然开口。
“我……”言语间余音不足,伯赏望着老者,眼角安静的低迷:“现下我无法行气,会不会……”
情绪始终稳定,见他没有过激的反应,催大夫不由松了口气,沉凝的面容逐渐祥和:“公子受伤不轻,现在刚醒气虚力弱是在所难免,但无需担心,以你现在的情况,如果老夫没有估错的话,我想只要个把月的时间心肺便能完全恢复,至于……你的内力,公子尽管放心,老夫受友人所托,必定全力相治,而且……”说着语气微转,变得耐人寻味:“公子体质特殊,不同于常人……”
虽然情况相差悬殊,但已不是第一次,是以听了大夫这话,瘦小渔夫与大胡子并不觉得异样,不知道为什么却是没有任何疑问地赞成他的说法,而于这大夫的本领,两人却浑然未觉。
无所谓老者言语间不同意味的揣摩,伯赏有个疑问:“您的友人?他是……”
“这……”思虑得一下,催大夫小心问道:“公子可还记得那时,头一个冲进木屋内的人?”
闻言,伯赏不由得望了眼门口。
“不管当时的状况如何,在老夫看来,他实在是莽撞,误会公子更险些害了公子性命,但是……”始终留意着伯赏的神情,见他不愠不怒一直静默地听着,催大夫才继续道:“但是此人生性爽直,向来看见什么便是什么,这次的事确也特殊,所以……”
“只是误会。”木屋中,一时或许懵了,可避开软鞭之际伯赏便也知晓了那群人为何那样的眼神。
“……”淡然的语音与面容却让人感到落在实处的平定,没想到会是如此简单的回答,催大夫不由一怔,雪白的须发也是安静。
只知道伯赏与童逆风一起遭遇了袭击,不幸被刺中一刀,不了解这些对话中所指的事,瘦小渔夫与大胡子听得惊奇,伯赏的伤与西西的人有什么关系?
怔得一怔,眼中不由多了分赞赏,催大夫会心而笑:“公子胸怀坦荡,年纪轻轻却如此深明大义,实属难得。”
面庞歉然一抹笑意,伯赏眼眸澄澈:“前辈还是叫我伯赏吧,如果换作我是他,只怕也是同样。”
定然望着眼前的少年,催大夫嘴角笑意更浓:“这么看来,老夫的担心真是完全不必。”
被这发自内心的表情所感染,伯赏也笑了,可笑过之后,无力的疲惫感渐渐袭来,心绪变得有些惘然,他已无意再说什么。
“那么……伯赏。”重新拎起医箱,催大夫叮嘱道:“自今日起一月之内,切不可记挂内力的事,否则影响你身体正常的恢复,至于药水,老夫会专门让人送来,你务必定时服用。”眼中虽有迟疑,但见到少年还是懂事地点头,老者很满意:“西西虽然不比王孙府地,但是该有的还是一应俱全,在这里,你只管安心养伤,过几天老夫会再来为你诊治。”
“谢谢前辈。”伯赏由衷道。
礼貌地向伯赏与众人点了点头,叮嘱完后催大夫便微笑着离开了屋子,跟着大夫,瘦小渔夫与林雅倪也一同走了出去,里面只剩大胡子与伯赏二人,顿时清静不少。
“伯赏,刚才你们说的人是?”
“……”闻着大胡子的疑问,伯赏想得想:“事情突然,我还不知道他叫什么。”
“那么你的伤……”大胡子又问。
“刀剑无眼,是我自己太不小心。”浅薄一笑,伯赏轻描淡写道。
“可是……”
“前辈……”不欲解释太多,伯赏转而问道:“西西……是什么地方?”
“这个,你不知道吗?”大胡子疑惑地看他。
摇了摇头,对这个世界过少的了解,伯赏并不掩饰。
海边渔民都知道的事,伯赏确实奇怪,不过奇怪之余大胡子并不觉其他,见他不知,便将自己所知不多的西西的情况,连同他们是怎样在半路遇到西西的人,怎样重新见到他的事大概都告诉了伯赏,等他差不多讲完,瘦小渔夫也便回来,林雅倪安静走在其后。
“伯赏……”侧身坐在床沿,瘦小渔夫脸上仍旧有些担忧,本不该相问于眼前少年的事,但见他一点都不慌急,还是之前刚见面时的明朗与温和,一切都静然与心的样子,不由得便问了出来:“催大夫说你没事,只要静养一段时间就能好,但是真的没问题吗?我虽然不是很清楚,不过内力这个东西,练起来就不是一年两年的工夫,你……”
本是最关键的,那位大夫却用一句全力相治带过,以他那不可小瞧的本领,也是对此没有把握?脑中闪过如此的念头,开口时伯赏却牵起了笑容,语气轻松无碍:“没事,会好的,而且只要性命还在,什么事都可以重新再来。”
淡然之处透着坚定的信念,动容于少年随口而来不变的勇气,瘦小渔夫顿时放心不少,感叹地点了点头,忽地又道:“还记不记得在海上的时候,我们跟你借船时讲的事?”
“你们的……”无需费力回想,伯赏都还记得。
“他们已经没事了,多亏了你,我们才得以平安返回……”说着转过头,瘦小渔夫看了眼站在边上的粉衣女子:“她就是我女儿雅倪,在你没好之前,我想就由她来照顾你,你看怎样?”
显然是事先已经商量好的,听了父亲这话,林雅倪无甚反应,只是下意识地看了伯赏一眼,对他微微一笑算是打了招呼。
“前辈……”伯赏一怔,不甚适应这个提议。
见他欲要拒绝,瘦小渔夫连忙道:“本来是由催大夫找的人,但是我们不放心,毕竟这里……”
“是啊,你一落到他们手上就伤成这样,差点送了性命,还是由雅倪照顾着,我们才放心。”大胡子应声道。
“我……”
“说是照顾,其实也就是给你送下药。”不管他愿不愿意,瘦小渔夫又道:“我们也不陌生了,你现在的情况,照应一下也是应该的。”
“这……”看着三人理应如此不容自己否定的样子,伯赏无奈,鲛鲨或者红衣小将,自己做的这些,并非希望他人怎样的回报,而是那时的反应如此,不是定要对于伯赏,一切值得就好。
“睡了这么久什么都没吃,肚子一定饿了吧?”伯赏还没说什么,瘦小渔夫便转移了话题。
闻言不自觉地感觉,没有饿意却方才想起时间,离开小岛,离开师傅的嘱托,以为马上可以返回没想到却离得越来越远,无形中有些不安,伯赏一时沉默,神情不知不觉清冷下来。
“果真饿了!”大胡子见状乐呵呵道,饿是好事,吃了东西才有力气恢复。
无需他人言语,林雅倪悄声走出屋外。
不太看得明白,但与大胡子差不多的想法,等到林雅倪端着一碗清粥回来,又看着伯赏一口一口地将它全部吃完,瘦小渔夫他们才站起身,应着大夫要伤者多休息的话离开了屋子。
细致的关怀中,却感觉自己好像木偶,是以这碗粥伯赏吃得困难,几乎都是硬塞下去,等到屋中又只剩下自己一人,才轻轻松了口气,然而过得不久,腹中便鼓胀得越来越难受,微微抽搐着可又呕不出来,忍得片刻,额头就多了层汗,苍白的面额泛起一抹不正常的红晕。
担心弄脏屋子,伯赏下了床慢慢靠近窗口,不知眼花还是怎的,屋外某丛树叶忽然晃得一下,而后继续轻轻颤抖,其余尽都静止着。
转目四顾,眼中除了树还是树,不知所谓地心中迷乱,于这总会受人影响陌生的地方,突然间害怕。
会不会某天,就像离了师傅的嘱托那样,他也忘了心飞,忘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