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家中窘况

快中午的时候，苏决明一觉醒来，厨房已经隐隐传来饭菜的香味。大妹妹随母亲料理家务，也渐渐得心应手。要是换了苏决明自己，那是绝对把饭煮不熟的。“大哥，舅舅来了，还带来了人，中午吃饭呢。”大妹妹推开门进来，一脸笑意的说。“嗯。”高考三天，本就紧张，再加上赶路，苏决明真是累得不行了，好在睡了一觉，补回来一点精力。想到等一会儿下葬，身为长子的他还要跪灵哭灵，苏决明就深觉吃不消。真的做起来的时候，也不是特别累，苏决明有些恍惚。他记得儿时父亲还在生产队工作，家里没什么吃的，就由他和父亲一起去后山挖野菜回家煮粥。别的时候都还好，最苦的是每年的这个时候，谷子吃完了、红薯也吃的差不多了，没有吃的，那时母亲身体也不好，做不得农活，往外挖来的新鲜野菜都是母亲先吃，作为劳动力的父亲后吃，最后的才是他的。但是父母心疼他，都只吃少少的一点，把最好吃最嫩的留给他。那时还小，他还以为大人真的都只吃那么一点呢。后来看见父亲在后院咽糠，他才明白，艰难的时候，父母的爱是最伟大的，不管是谁。渐渐，家里的孩子多了起来，母亲身体好了一点，也开始料理家务种地。可是弟弟妹妹们小，做不得活，家里的重担还是在父亲肩上。直到查出癌症，直到病重，父亲受的苦，他都不知道。在高中复习课本，他在拼搏他的未来。可是，父亲没有坚持住，父亲死了。苏决明看着黑色的棺木，不是很好的木料，略显得沉重。他可以想象，也可以在母亲那里、弟弟妹妹们那里听说，但是他没有亲眼看见，父亲是如何大口大口的呕血，是怎样坚持了三天眼望着门口等他回来。父亲说，男子汉不可以哭。可是努力咽下眼泪的滋味更苦更涩。他是现在家里的顶梁柱，他不可以倒下，他要坚持住。弟弟妹妹们还小。母亲身体不好。那他呢？“老大？别伤心了，你爸生前最疼你，舍不得你这么难过。你放宽心，不要让你爸走得不安生。”舅舅劝他。“我想在看他一眼。”夏天的天气，尸体停久了，一股怪味弥漫着整个屋子。苏决明就这样深深的看着父亲青白的脸。“老大啊，让你爸走，你别看了。”母亲不忍。苏决明这样不哭不闹，更是伤身。家里已经没有了一个男人，不能再没有一个长子。“……我只是想再看看。”明明知道看也没有用，再怎么样父亲都不会活过来，可他还是想再看看。下葬了，他就再也不能看见父亲，也许用不了多久，他就会渐渐忘记他的音容，也许以后他不会再想念他，所以，再看一眼，看一眼就好。“大哥，天色不早了，再迟就误了时间了。”苏苍说。苏决明点头，轻轻对棺椁里的父亲说：“你放心，这个家，我来抗。”下葬的规矩很多，老家人迷信，更是斤斤计较。等到封了墓室，烧了纸钱，苏决明仍然有些飘忽，这一切太不真实了。“老大，还好吗？别再想了。”母亲的眼睛还是红的，“跪了那么久，膝盖是不是青了？来，让妈看看。”苏决明坐到床上，母亲撩开他的裤脚，果然，两个膝盖全是青紫，看着就十分吓人。母亲叹息了一回，让苏兰雪端来热水，拧了帕子敷在他膝盖上。“本来是要用冷水泡一下的，可你这伤口，怎么也要先化瘀。可能等一会儿会有些疼。忍着点啊。”“妈……我自己来。”苏决明握住她的手。“男生大意，哪有我们精细？”母亲拒绝，轻柔的拿起帕子揉着。苏决明看着母亲不到四十却满鬓的银丝，心底微微疼痛着。“妈……”“妈知道，要你放弃读大学，是当妈的不好。可是，妈没有别的办法了，家里的情况你也清楚，实在是……”母亲叹了一口气，“你的成绩好，大学是板上钉钉的事，如果你爸没有死，家里就是砸锅卖铁也要供你上学。妈……妈没有能力，你弟弟妹妹们还小，没有劳动力的话，别说上学，就是温饱都不可能。老大，你是家里的长子。妈想你为弟弟妹妹们考虑一下，好不好？”苏决明没有说话，他想起门外的弟弟妹妹，他们还小，未来还一片光明，尤其是老三苏杨，他的成绩一向可以，老师都说简直是他的翻版。或许，苏杨有机会考上大学。可是……真的要将机会拱手想让吗？“妈，我懂。”苏决明微笑，“我答应了爸爸，以后家里的事情，我来担着，弟弟妹妹们都是我的责任，我会……放弃读书，好好将他们养大。”“妈知道苦了你了。”妈心疼的抱住他。苏决明在她背后，渐渐收起了笑容。眼中没有半分笑意。果然，有时人不得不向命运妥协。就像他，也像他的父亲。“妈！”门“砰”的一声被推开，苏苍和苏杨大步进来，“你不能让大哥辍学！大哥读书那么好，凭什么不让他读书？！”“傻孩子，家里实在是……”苏苍大声说：“就算我们不读书，也不能让大哥不读书！大哥，你去读书，我来供你！我能下地了，去年家里的稻子都是我栽的，我能割猪草，能喂鸡，大哥读书那么好，不行！不行！”苏杨也说：“不能因为我们就委屈大哥。大哥不读书，我就不吃饭！”就算不能成真，苏决明还是觉得感动。他的弟弟们，真的没有白疼。母亲扬起手，重重的给了苏杨一耳光。她颤声道：“不许胡闹！你哥的事情，由不得你们做主。”“凭什么？！”苏杨执拗的看着他们。“就凭你哥比你们大！就凭我是你们妈妈！”母亲流着眼泪。“他比我们大，就该他辍学？他是我们哥哥，就该在家里种地？他明明能上首都大学啊？妈妈，你是我们大家的妈妈，你为什么不为大哥考虑？！”苏苍看着母亲。苏决明想了很久，说：“你们不要再说了，这件事我自己决定的。你们上大学，帮哥哥的那一份一起上。”母亲坐在床上哭。苏决明知道，母亲没有办法，家里五口人，都要吃饭，不仅如此，每年弟弟妹妹们的学费钱，庄稼的劳力问题，他们毕业以后，弟弟们的娶媳妇儿钱，妹妹们的嫁妆，还有母亲日益衰败下去的身体。苏决明仰头，好半天把泪水逼了回去。没有办法，这个家，不能就因为他要读书而毁了。没关系，大学只是一场梦，现在梦醒了，他该面对现实了。苏决明听见自己的声音冷冰冰的。“我是大哥，你们都要听我的。都去读书，我来供你们。”苏苍、苏杨沉默，他们可以反驳母亲，但是苏决明从小给他们的不容置疑的印象太深，他们无力去纠正大哥的任何决定。大哥就是他们心中最强大的，甚至地位超过了他们的父亲。只是替大哥不甘。下定决心后，苏决明收拾了一下自己的房间，把书都搬出来晒晒，虽然他很想让这些书和他的梦想一起尘封起来，但是，这些书还有用，小的几个都需要它。其实家里对他还是很不错了。苏苍苏杨都是一个房间，苏兰雪和幺妹一个房间，只有他一个人是单独的、向阳的房间，每年过年的时候，最先有新衣服的都是他，然后是幺妹，最后才是别的人。十七年，他没有被父母亲打过一次，相反，苏苍苏杨挨的打不知道有多少，就连苏兰雪，把饭煮不好，也是一顿责骂。够了，真的够了。苏决明对自己说，如果这就是最后的幸福，好歹自己还享受了那么多年无微不至的关爱。冲着这一点，让他放弃读大学，他也愿意。第二天早上，吃过早饭后，苏决明去地里看看，他不是没有下过地的无用书生，大部分庄稼都是他种过的。每年农忙的时候，学校里会放假，让这些农村出身的孩子回家帮忙。苏决明是老大，也是家里的一大劳动力。田里金黄金黄的稻谷预示着今年的大丰收，风一起来，吹得谷穗像丝绸一样波浪起伏。混着泥土的香味，让人心神不由宁静下来。苏决明蹲在地里，看着自己家里的三亩稻谷，默默盘算着。大伯家里的钱可以缓缓，但是小叔家里的就立马要还了，不然孩子生下来，没有钱养活，不是对不住人家吗。这些谷子，家里必须留三分之一，不，四分之一多一点就够了，不够吃的话，他可以去房子后边多种一些红薯，不会饿着的，只是红薯也会吃腻，没有别的经济来源，该怎么办呢？苏决明痛恨自己没有能力，以前总想着读大学，出来分配了工作，可以接济家里，甚至他可以在县城里买房子，然后和他的妻子，住在县城里，偶尔回老家，那时，亲戚们一定会很热情，父母看见他这么有出息，一定会很高兴，甚至他还可以把弟弟妹妹们接到县城里上学……现在才知道，自己想多了。苏决明苦笑了一下，有些鄙弃自己以前的好高骛远、不切实际。高中毕业的他，有什么办法带家里走出贫困的生活？谷子收割后，要种上玉米，玉米旁边种一些蔬菜，等玉米收割后，就可以种上红薯，还可以种大白菜。虽然缓慢，但这确实是唯一的办法了。苏决明站起身，因为供血不良，眼前发黑，险些站不住，他稳了稳身体，干脆直接坐到田坎上。他打心眼里看不起农村，他不喜欢这里，下雨的时候，路上满是泥泞，沾在鞋子上，厚厚的一层泥，沾的人走不动路，使劲弄干净了，没走多远，又是泥，这些并不是最让人心烦的，而是到了教室后，发现老师已经开始上课了，全班同学都看着他，看着他，然后哄堂大笑。那笑声没有恶意，但实实在在的让人不痛快。作文课的时候，老师布置作文《我眼中的乡村》，苏决明不敢照着实话写，他怕大家认为他是忘恩负义的人，乡村养育了他，而他鄙夷乡村。他昧着良心写：我爱乡村。其他同学则写的是美丽的乡村，有丰收的气息，有自由的空气，乡间的一切一切都是梦幻的。苏决明看见后只想在下面写上：放屁。没有吃过乡村的苦，就只会写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苏决明打心眼里瞧不起他们这些高高在上的城市人。而他现在在乡村，做着从前他最害怕从事的工作，心里只有一片宁静，或许，他是真的认了。可是心里还有一点点小小的念想，希望以后自己的努力，可以还清欠下的钱，可以把弟弟妹妹们养育成人，可以让母亲安享晚年，可以让自己的孩子不再受人白眼。太遥远了，苏决明笑笑，梦终究只是梦。可他没有做梦的权利了。一切都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