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沉珂
二沉珂
张老师自己感到异样是在两周前的一个清晨。那天当早自习的铃声骤然响起的时候,张老师才从梦中醒来。昨天他做了一晚的梦,梦里有母亲临逝前苍白的面庞,有父亲摆在厅堂一角的那口沉重的柏木棺材,还有漫天飞舞的冥币,还有些什么张老师无暇细想,他赶紧觅衣推枕,低下头去寻找那双耐克牌运动鞋。在低头的一刹那,张老师陡觉一阵眩晕,再看地上,已经没了那双雪白的运动鞋,却有两只殷虹的血球在跳动。张老师腹内一阵蠕动,昨晚未及消化的白米饭和叶绿素喷薄而出。从真皮处渗出珍珠般冰冷的液体在体表各个部位汪洋恣肆,使自己宛然被裹上了一层水做的外衣
。张老师一下子瘫坐在床上,静默了十分钟才缓过气来,他一下子明白过来,自己病了而且病得不轻。
这天上午,张老师早早的去看医生。许是太早的缘故,医院里人迹寥寥。穿白大褂的医生刚在座位上坐下,看见张老师进来,木然地抬起脸望着张老师,一语不发。好像对张老师这么早就来打扰自己颇为不满。张老师看着那张没有血色也没有表情的面容,无端的想起历史教科书里提到的木乃伊。再仔细看看,这张脸似曾相识,好像不久在哪里见过。是了,前天一个朋友的妻子去世,自己帮忙送到殡仪馆,当时揭开冰柜来冷却尸体的就是这张脸。不知他们是孪生姐弟还是鬼使神差,殡仪馆的工作人员改行当起了医生。
当听了张老师的病情陈述后,医生拿起桌面上的血压计套在张老师的左臂上用力的捏着末端的像皮球,在斜眼观察了一阵后丢下一句“你患了高血压。”那声音分外冰冷,仿佛寒冬里向室外泼水,那水在空中被凝成了冰粒,触地的瞬间发出哗啦的脆响,张老师当时打了个寒颤。
人类自从有了科学,也便有了越来越多的新鲜词语。不知道是否有人统计过这种最高级的灵长类动物一共患有多少种疾病,而每种疾病又都会被一一对应地嵌入一个医学名词。
这些张老师不知道。但张老师知道高血压,而且比一般医生知道的更详尽体会的更深刻。
张老师出生于高血压世家。他祖父当年患高血压,在耕田时一头载倒在耙前被耕牛拖走了一百五十米远,家人只抬回了一具血肉迷糊的尸体;他父亲是当地著名的老中医,一生悬壶济世,救死扶伤,却在某一天落下了半身不遂。从此小镇上便多了一个拄着单拐扭秧歌走路的人;他外婆患高血压,在听了一个令人捧腹的故事后仰天长笑,不料就此震断了头部血管,将脖子一扭,驾鹤西去。
张老师年轻时也曾担心会不会在某个时候,相同的命运会在自己身上如法炮制。还好,多年来并无异样。不料想,现在,钟情于这个家族的病魔还是找上了他。
死的恐惧侵蚀着张老师的灵魂,生的依恋又让他魂牵梦萦。他苦闷彷徨,止水般的心情因压抑而喷张。他想大喊他想咆哮,他想双手捧起这个令自己感到不公的可憎可恶的星体摔个粉碎与之偕亡。然而张老师最终没有大喊也没有咆哮,更没有与这个赖以生存的大地同归于尽,他知道这一切都是徒劳的。张老师是教师,是一个与科学打了一生交道的人,所以他不认为也绝对不相信这世上就没有对付这种令他世代遭殃并诅咒的疾病的法子,只是愚笨的人类还没有找到打开迷宫的钥匙而已。从可以考证的族谱算起,张老师应是张氏第二十八代玄孙,,后来呢?后来自然是子又有子,子又有孙,孙又生子,子又生孙,子子孙孙无穷无匮。张老师觉得这样下去不仅自己要惨遭这瘟疫般疾病的屠戮,而且会顺理成章地贻害后世子孙,实在是祸及千秋家门不幸。为自己计,为张氏千秋基业计,张老师决定自己去找寻那把钥匙。
遗憾地是张老师只是一个教师,对医学知识自然是一窍不通。他查了查《汉语词典》,那里面对血压的解释是“血液在血管里流动对血管壁产生的压力叫血压”。那么高血压无意是这种压力太高吧,张老师这样推理。但张老师又觉得应该叫压强更确切一些。因为总要考虑承受面才对呀。不知是医学界的纰漏还是张老师的理解的错误。
张老师曾虚心请教过医生,知道血压过高的原理是血管壁某部位太厚太脆无法承受血液的压力,或者是血液浓度太高导致流速过慢。这很容易造成血管的破裂和梗塞。医生还打了个形象的比喻,血液的流动犹如水流在皮管内奔流。皮管某部位过于老化或破损,极易被水的压力胀破,在人便形成了脑溢血。水流中杂质过多堆积沉淀下了,极易堵塞皮管是流速缓慢,与人就是供血不足或脑梗塞。这道理很容易明白。但张老师不明白的是自己的哪处血管增厚了变脆了,也不知道血液中什么时候混进了多少什么杂质。堆积在血管的哪个角落。更不清楚自己血管的厚度长度直径以及沉淀物堆积的厚度的精确数字。这一切他都无法知道,他常常将耳朵贴在学校猪舍旁的水管上,细心聆听液体流淌时发出的声响。希望从中听出某些端倪。那哗哗的声响很是单调乏味缺乏高低起伏抑扬顿挫,他能连续倾听十五分钟。他相信水流的声波一定是一条平滑的直线不会像人的脉搏一样有些什么规律。一次,他终于发现一处破损的水管,张老师再次欣喜地贴耳聆听,可那声音并无特殊变化。这让张老师很失望。学校门前有一修理摩托车的小铺,时常为客户修理爆破的内胎。修理师傅熟练地把涂了粘合剂的橡皮贴于爆**,再次使用时便完好如初了。一切就是这么简单。张老师忽然觉得这世上的医生都是撇脚的角色。远没有补胎的师傅高明。要不为什么不把人的内胎也修补好了?
张老师每天做功课似的吞食着从医院买来的大大小小,颜色有别,滋味不同,形态各异的药品。双臂也被实习医生扎成了马蜂窝。然而一月过去了,这些药品被吞下后好似泥牛入海杳无消息。张老师觉得它们除了挤占胃部空间外没有任何好处,他依然眩晕呕吐幻视幻听。他开始怀疑起曾经叫自己顶礼膜拜的医生。“这是一个专门以谋杀为生的职业”。张老师对着墙壁咬牙切齿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