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卧之一叶,徜徉于凌波之上;
翔之九仞,寄傲于泉峡之间。
追八方之无穷兮吾修吾身,
临九霄之浩瀚兮吾养吾气。
浅滩清溪在前,
如削刀壁在侧,
霞光洋洋其上,
宠辱烦忧尽皆舟底矣。”
一袭素白深衣,一头长发细致地挽成髻,用同样素白的布条扎起,斜卧在扁舟之中,一手撑头一手轻摇着折扇,口中悠扬地唱着。
他口中唱的调子极其古朴,曲风完全不是当世的风格。忽然他眉头一皱,原本就俊到极致的面庞更添一丝怨美。抬头注视着天空,少顷,他猛地将折扇收起,扁舟急速向后退去,只见他愤然地站起指天吼道:“白招矩!你这卑鄙无耻的小人!”
“噗通!”一声巨响,好像有个重物从天上坠下,掉进了潭水之中,激起了一个大大的水花。
那着素白深衣的男子盯着水花激起处看了一会,觉得有些不对,但还是愤愤地朝天上了瞪了一眼,催起扁舟往水花处靠去。
“咦!”只见他将折扇往潭中一指,又轻轻一抬,立时从潭中传出咕咕之声,缓缓有水泡冒出,声响越来越大,最后一个水花炸起,从潭中飞出一人摔在扁舟上。
此人身上裹着的青色直裰已经破烂不堪,全身上下多出见伤,早已昏迷不醒。
此人并非他人,正是羲仲麟!
素白深衣男子看了看天,又看了看羲仲麟,摇头笑道:“有意思……”
三日后,羲仲麟醒来,一睁眼看见自己竟然躺在床上,身旁还坐着个极俊美的青年男子正边摇着折扇边含笑看着自己,他挣扎着准备坐起身来。
“别动。”
“请问……”
“我叫凤栖梧。”
“哦……我叫羲仲麟,请问……”
“嗯,是我救了你。”
“……谢谢了!”
凤栖梧好像能看懂人心似的,羲仲麟一张嘴他就知道要问什么。
二人聊了一阵,原来羲仲麟那日最后用百发连珠筒射杀了云辰后就晕了过去,等到他醒来的时候已经不知道过了多少天,发现自己躺在从山壁上伸出来的一截大石头上,想兴许是从崖上落下后大难不死被这截石头接住。一身衣服被挂扯得破烂不堪,更觉全身酸痛无力,最糟糕的是自己的左腿不幸摔断了。他调息了两三天,玄力有所恢复,但腿伤却不见好,本想起来看看周围有没有出路,结果腿不受力,一下又从大石头上摔了下去,这一折腾。
“你的腿伤不碍事,睡过今晚,明早便可下床。”
“真是太……”
“好了,你歇着吧,我出去了,明日在堂屋等你。”
凤栖梧边往外走边说完最后一句话,羲仲麟觉得奇怪,略一思忖又暗叹道:“能在此绝地隐居之人,有些怪脾气也不难理解。不管怎么说是他救了我,此地看起来也安全……这里应该是飞剑崖的下面,不知道云辰死了没,还有那吴清玄,想必我的七连环也被他得了去。他用的那个法宝当真厉害啊!竟可以轻易破解我的混元无极功,而且看他使用起来颇不费力……看来真的如他所说,是上古修真时代的遗宝。只剩下那么一小片残体就有如此威力,上古修士的神通真不是今人可以想象的……”
翌日,羲仲麟一醒就试着动了动左腿,立马露出了兴奋之色,翻身便从床上跳了下来,“这凤栖梧真不简单,不但知道我心里想什么,还精通医术。不过尽管他对我有救命之恩,但没有摸清楚状况之前,我还是谨慎些为好。”
羲仲麟梳洗一番,发现自己的青色直裰已被缝补好,洗得干干净净叠放在桌子上,不禁又在心里感叹了一番凤栖梧的缜密心思。
堂屋。
凤栖梧坐在主座上,正拿着小刀在雕着一截竹子,见羲仲麟进来,放下手里的物什,冲羲仲麟微微一笑,轻声道:“醒得挺早,睡不惯吗?”
“哪里哪里……”凤栖梧的笑容竟让羲仲麟心神一动,羲仲麟用力闭了闭眼,答道:“凤兄说笑了。凤兄的救命之恩,仲麟定当相报!”羲仲麟试探地看了凤栖梧一眼。
“那就回答我几个问题吧。”
羲仲麟一愣,他没想到面对自己客气地试探,凤栖梧竟回答得如此干脆。凤栖梧拍了拍落在身上的竹屑,也不管羲仲麟应不应,继续问道:“你的混元无极功学自何处?”
这短短一句话犹如一声炸雷,羲仲麟的脑子一下就蒙了,他惊恐地瞪着凤栖梧,半晌说不出话来。
凤栖梧却始终保持着看上去十分亲和的神色,见羲仲麟呆在那里,微微一笑接着问道:“那你可是成德天的修士?”
这第二个问题也让羲仲麟无从回答,他虽有奇遇,身怀广智子所传四宝,但还远不能被称作修士,“成德天”这三个字也是他头回听说,听起来应该是某个修真门派,可修真门派这类组织早就在大劫难之后消失了啊!
凤栖梧见羲仲麟低头皱眉不语,犹豫了一下,终还是开口问道:“你是广智子的什么人?”
此言一出,羲仲麟用更加不可思议的眼神盯着凤栖梧,并下意识地退后了两步。这三个问题连在一起分明就是“你羲仲麟若不是成德天的修士,那广智子为何要将混元无极功传给你?”凤栖梧分明从一开始就知道了所有,知道了所有羲仲麟藏得最深的秘密。
“也许他连为什么广智子要传功给我的原因也知道,在此多问只不过是想从我口中得到某种证明罢了。”羲仲麟暗自揣摩了一番,忽而抬起头拱手问道:“敢问阁下究竟是何人?”
“我是何人你不便知晓,但我可以告诉你,即使是当年的广智子也要叫我一声上仙。”凤栖梧说着将一旁的折扇拿起,递给了羲仲麟。
羲仲麟疑惑地接过,打开一看,原本空白的扇面上缓缓浮现出一副水墨画,画中有两名男子,一名青年身着深衣,另一名老者身披鹤氅。青年打着背手,面带微笑的看着老者,老者神情恭谨,正朝青年弯腰作揖。羲仲麟正想开口问是何意,只见水墨画上的两人竟逐渐变得清晰起来,几息的功夫便成了真人一般,那青年着白色深衣,一尘不染,正是这凤栖梧,而那长髯老者——正是广智子!
画面一动,广智子弯腰恭声道:“广智子见过上仙!”画中的凤栖梧安然受礼,只是对广智子报以微微一笑。“啪”的一声折扇收起,自行飞回到凤栖梧座旁的桌上。
羲仲麟仍旧是一脸的不敢置信,却见凤栖梧莞尔一笑,又开始摆弄那截竹子,言道:“广智子既选你作为传承,怕是已不在世上了。劫难之事,使他道心未满,想必他定然对你有所嘱托……这么多年,也难为他了,不枉他无上慈悲贤君的贤名,也不枉仙……”凤栖梧突然收声,脸上流露出一丝怀念之情,明眸流转尽是温婉之意,无意见看到羲仲麟正疑惑地看着自己,明白自己失态,低首尴尬一笑,接着说道:“既然你是广智子的传人,我与他有缘在前,今又在此绝地与你相遇,我就帮你一把吧。”
从问第一个问题到现在,羲仲麟几乎就没有作答,然而凤栖梧就如同自言自语般将事情的前前后后说了个八九不离十,更奇怪的是,他不但没有责怪羲仲麟的沉默,现在还说要帮他一把。
“凤……前辈,仲麟……”
“刚才还叫我凤兄,我多说了几句就叫我前辈了,唉,看起来没那么老吧?”凤栖梧将手中小刀放下,仔细端详了下手中的竹节,说道:“你虽身怀广智子的混元无极功,但练起来却完全不得要领,以致你误入歧途,魔气渐生都浑然不知。我做了这只竹笛送你,你就在这里安心住下,每日卯时带着笛子到潭边来找我。”
羲仲麟接过笛子,顿时有一股清凉之意传来,心中更觉一片宁静,“谢……凤兄!”
“嗯。”凤栖梧看着羲仲麟轻轻一点头,“此处叫做潜龙潭,只我一人在此,一般外人进不来。你且四处转转,也不妨驾舟游一游水潭。我还有事,就先失陪了。”
第二天天还没亮,羲仲麟就带着竹笛来到潭边等候。昨晚一夜没睡,脑袋里翻来倒去的都是凤栖梧的那几句话“你虽身怀广智子的混元无极功,但练起来却完全不得要领,以致你误入歧途,魔性渐生都浑然不知……”想了一整夜他也想明白了,“这凤栖梧与广智子相熟,那他很有可能也是上古的修士,连广智子都要尊称他一声上仙,恐怕凤栖梧的神通比广智子还要厉害。既然他念与广智子有旧,有心帮我,我倒也不必矫情推辞,说不定还可以让他在修炼上指点一二,那对我就真是再好不过了。”
少顷,凤栖梧款款而来,手里也拿着一只笛子,其色红火,不知是什么材料制成。走到近处,对羲仲麟淡淡一笑,“早。”
“凤兄早!”
“从今日起,你随我学习吹奏《舟行》,可去除你体内的魔性。”
“谢凤兄。只是……”
“你体内的混元无极功本可助你吸纳纯正的天地灵气,但不知为何你体内却如此浑浊。这种修炼功法,虽然在炼气期内威力极大,但却会让修习者迷恋其中,不修心性,逐渐变得嗜杀,时日一久,将沦于杀戮,迷失神志,永堕魔道。”
“这!”羲仲麟诧异地睁大眼睛。
凤栖梧笑道:“以五音为导,以日出时分的老阴转少阳为力,你入魔不深,少则半月,多则一月,就可以将体内魔性去除干净。”
望着眼前这个总是一副亲和笑脸的神秘美男子,羲仲麟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这个人好像洞悉一切,虽然无害,甚至于有利自己,但始终有太多的未知包围着羲仲麟,这种感觉让他心里很没有底。羲仲麟几次想开口问,可总是连问题都还没说完,凤栖梧就把答案说了出来,他的淡淡笑容似乎不可抗拒,他的轻言细语就像不容置疑,这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若有人每日卯时天还未亮就来这潜龙潭,都可以看到两个男子登上一叶扁舟,穿青色直裰的那个总是站在船头吹着一首古朴清幽的笛曲,着白色深衣的男子总是随意地斜倚着,闭眼聆听,若听见吹奏有误,便会拿起一只火红色的笛子吹一遍正确的,若听到欢喜处,更是和着曲子动情地唱了起来——
卧之一叶,徜徉于凌波之上;
翔之九仞,寄傲于泉峡之间。
追八方之无穷兮吾修吾身,
临九霄之浩瀚兮吾养吾气。
浅滩清溪在前,
如削刀壁在侧,
霞光洋洋其上,
宠辱烦忧尽皆舟底矣……
二十天后,羲仲麟体内的魔性去除干净。羲仲麟有意将广智子对他所托之事讲给了凤栖梧听,凤栖梧听后沉默了许久,轻声叹道:“他有心了。”
看着那点在他眉上的一丝哀怨,羲仲麟心中竟泛起些许怜悯。
“凤兄这次怎么有意听我的故事了呢?”
“因为你的曲子吹得不错。”
魔性既除,凤栖梧让羲仲麟仍旧每日坚持吹奏《舟行》以巩固心性,而他一连三天都没有出现。
密室。
正中赫然放着一具玉棺,凤栖梧坐在一旁,双手轻轻摩挲着玉棺,昏暗的长明灯火光摇曳,隐隐照到凤栖梧面上似有泪痕。
“仙帝,你没看错广智子,不枉你传功于他,也不枉我一番搭救。广智子既如此有心,他的传人又机缘巧合被我遇见,那少年虽无道行,又误练功法,但我真想帮他,他把你的《舟行》吹奏得很好呢……帮他,其实也是帮我自己……虽然我受制于此,但身为你的侍君,我定不会让你枉死,更不会放过白招矩那个卑鄙小人!”
凤栖梧脸上闪过一丝少有的厉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