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志勇和齐小满推着一车黄沙来到墙角。这儿有个窨井,盖子上挂着一把大锁。耿志勇朝四周瞅了瞅,小声问齐小满:“这锁你能开吗?”
齐小满一愣:“什么意思?你想跑?”
“听滚地龙说,这条阴沟长50多米,与一条小河相连。钻出去就自由了。”耿志勇激动得声音有些颤抖。
齐小满也在颤抖,不过是吓出来的:“你……你糊涂啊!你刑期又不长,一晃就过去了,干嘛要跑?”
耿志勇叹道:“我也没办法,有人想要我的命,我不能在这儿等死。你要帮帮我。”
齐小满吓得脸都白了,一口拒绝。耿志勇说:“别忘了你欠我一个人情!你不帮就不是爷们!”
齐小满犹豫了半晌,一咬牙说:“行!我豁出去了!不过万一出了纰漏,你可别把我咬出来!”
耿志勇拍胸脯:“放心好了,我一人做事一人当,决不会连累你。”
开锁需要工具。齐小满花了三天时间偷偷做准备。第四天上午干活时,他告诉耿志勇,已经准备停当,随时都能把锁打开。耿志勇说:“赶早不赶晚,现在就走!”
二人趁搬运黄沙的机会来到窨井旁。齐小满用他偷制的工具在锁眼里捅了几下,锁应声而开。耿志勇大喜:“你还真有两下子!”
齐小满很得意:“这算什么!保险箱我都能开!我走了,耿哥你多保重!祝你好运!”
齐小满推着翻斗车匆匆离去。
这是个偏僻的角落,周围一个人也没有。耿志勇紧张得心口怦怦直跳。以前越狱只是一个计划,好像还远得很,但此刻突然变得无限接近,只须打开盖子钻进去就行了。可是以后呢?滚地龙的兄弟真能帮上忙?或者是被抓回来加重处罚?
耿志勇犹豫了整整30秒。最后心一横,暗忖人生原本就是一场赌博,走吧!别犹豫了,提心吊胆的日子难道还没受够?
耿志勇深吸了一口气,刚要行动,不料背后忽然传来一个冷峻的声音:“你在这儿干什么?”
耿志勇顿时僵住,浑身的血液似乎都凝固了。
说话的人是监狱长方远。
方远来到耿志勇跟前,又问了一遍。面对他犀利的目光,耿志勇结结巴巴地说:“我……我想把黄沙整理一下,腾出地方来。”
方远盯着他问:“真的?不是想逃跑?”
耿志勇硬着头皮矢口否认。方远慢悠悠道:“几年前有个犯人钻窨井逃跑,想不到这是条死路,卡在里面进退两难,最后活活闷死。等找到他时,他已经被老鼠啃得没人样了。”
耿志勇吓得脸色苍白。钻进阴沟喂老鼠,世上最可怕的死法莫过于此了。还好我没进去,否则那也是我的下场。
耿志勇正在庆幸,忽见方远朝窨井走过去,心一下提到了嗓子眼。
糟糕!锁已经被打开,只要不是瞎子都能看见,这真是偷鸡不成反蚀把米了!
耿志勇绝望之际,奇迹发生了,方远忽然又退了回来,拍拍耿志勇说:“你的律师要见你,快去吧。”
方远转身走了。耿志勇愣在那儿,感觉像在做梦。差一点点没死在阴沟里,越狱的企图又差一点点没被发现,我简直是世界上最幸运的人!
耿志勇长出了一口气,过去把锁重新锁上。这时他才发现自己的内衣已经被冷汗湿透了。
耿志勇定了定神,稍稍打理了一下,跟着管教来到会见室。
张大律师已经等得不耐烦了,朝他语带讥讽地说:“见你一面还真不容易,我等了足足半小时。我的时间可是很宝贵的。”
张大律师在关键时刻到来,可以说是张大律师救了耿志勇一命。耿志勇发自肺腑地对他说了声谢谢。张大律师当然不理解,摆手道:“不用谢,我来是受林小姐委托。”
张大律师拿出一份委托书给耿志勇看了看,上面有林小凤的签名:“她说你有严重的心脏病,要我替你争取保外就医。”
耿志勇很惊讶:“开什么玩笑!我哪有病!”
张大律师说:“林小姐是你表妹,她这么说总有她的道理。”
张大律师话里有话。耿志勇却没在意,仍一口咬定自己没病。张大律师苦笑道:“你别这么固执好不好?心脏病是一种隐蔽性很强的毛病,不抓紧治疗可能会引起猝死。林小姐非常担心。你写一份请求保外就医的报告吧,别的你就不用管了。”
能提前出狱逃离虎口,当然是件求之不得的大好事。但这怎么可能!有病没病,医生一查就清楚了。耿志勇根本不抱希望。
张大律师说:“你别小看你表妹,她是个很能干的人。你不妨试一下,这对你又没什么损失。”
耿志勇想想这话也对,死马当成活马医吧。他向管教要来了纸笔,晚饭后回到牢房准备写报告。
滚地龙凑过来小声道:“闹了半天你没逃走?我还在替你担心呢!”
提起这事,耿志勇就感到一阵后怕:“幸好没逃,否则就喂老鼠了!算我命大!”
滚地龙莫名其妙:“这话什么意思?”
耿志勇讲了事情的经过。滚地龙摇头道:“警察的话你也相信?他是在吓唬你!”
耿志勇说:“不管怎样,反正我再也不敢逃了。我宁愿被杀死,也不愿在阴沟里活活闷死。”
滚地龙悻悻道:“随你便。看来我是皇帝不急太监急了。”
滚地龙看着他手中的纸笔,好奇地问:“你干嘛?想申请入党?”
耿志勇告诉他,想要保外就医。两名狱友大笑起来,你一句我一句,说他脑子进水了,异想天开。
滚地龙忽然发起了无名火,恶狠狠道:“都他妈闭嘴!谁再敢笑一声,我打掉他门牙!”
两名狱友像瘟鸡似的,缩着脖子面面相觑。
滚地龙回头拍了拍耿志勇:“好好写,别听他们放屁。既然律师要你提申请,肯定有苗头,没准后门已经替你开好了。”
两名狱友赶紧附和:“对对!如今有钱就有一切!除了阎王爷,谁都能用钱摆平!”
听他们一分析,耿志勇忽然觉得这事好像有门儿。林小凤肯定是受欧总委派。欧总有的是钱。
滚地龙叹了口气,黯然道:“我们也算是兄弟一场,你走了,我还真有些舍不得。”
耿志勇也有些伤感,握住滚地龙的手说:“我在这儿多亏龙哥照应,我不会忘记你的。”
耿志勇怀着一丝希望把请求保外就医的报告交给了方远。但之后便如同石沉大海,三个多月不见下文,看样子是没戏了。耿志勇很沮丧。不过仔细想想,你算老几?一个替身而已。人家能为你做到这个程度,已经算是很不错了。放弃幻想,老老实实等着刑满释放吧。可是周围杀机四伏,谁知道我能不能活着从这儿走出去?
耿志勇患上了失眠症,经常整宿不合眼。夏天牢房像蒸笼一样闷热,蚊虫跳蚤疯狂叮咬。但这都算不了什么,真正让他睡不着觉的,还是悬在头上的利剑和它带来的恐惧焦虑。
由于连日大雨,监狱改建工程被迫暂停。紧接着台风“柳芭”又来了。
滨海市位于沿海地区,每年都会过几次台风。但像“柳芭”这样威力巨大且正面冲击的,已经很多年没有遭遇了。更糟的是,“柳芭”似乎留在这儿不想走了。滨海市一连数日狂风呼啸,暴雨倾盆。青川江水位暴涨,随时有决堤的危险。滨海市监狱距离青川江仅数百米远,且地势低洼。青川江一旦决堤,后果不堪设想。
眼看情况越来越危急,方远召开紧急会议,决定将犯人立即转移到地势较高的县中学去。学校正放暑假,空闲的校舍足可安置数百名犯人。
征得上级同意后,转移行动在深夜开始了。方远向犯人简短训话,警告他们别想趁机逃跑。天网恢恢,跑是跑不了的。应抓住这个机会好好表现,争取减刑。随后犯人被编成几个小队,在管教和狱警的带领下分批离开监狱。
天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天空中电闪雷鸣。雨水被狂风裹挟着,鞭子一般抽打在他们脸上身上,让人透不过气来。
走了没多远,耳边突然传来轰隆隆的声音。黑暗中有人喊:“不好了!决堤了!”
大水接着便席卷而来。由于决口处距离很近,水势十分凶猛。队伍在大水的冲击下立刻就乱了。管教拼命大喊,想把队伍重新整顿好,可是他们的声音淹没在狂风暴雨中,根本听不见。
水涨得很快,转眼已淹到了大腿根。耿志勇和齐小满互相搀扶着,在水中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后面有人扑通摔倒,溅起一片水花。扭头一看,是拐脚马。他腿有残疾,一时爬不起来,呛了好几口脏水。
齐小满见耿志勇想要回去扶他,拽着耿志勇喊:“他是你的冤家对头,管他干嘛!”
耿志勇犹豫了一下,还是过去扶起了拐脚马。一来见死不救良心上过不去,二来他也想以德报怨,改善彼此的关系。谁知拐脚马并不领情,狠狠啐了一口说:“滚开!别他妈碰我!”
拐脚马将一根酒盅粗的树枝咔嚓拗断,当拐杖拄着,一瘸一拐地走了。耿志勇闹了个没趣。
齐小满幸灾乐祸:“这真叫马屁拍到了马脚上!”
耿志勇悻悻道:“少啰唆!快走!”
他们来到此地虽然已经有一年多,但待在牢房里啥也看不见,对周围的地形并不熟悉,黑暗中又难辨方向,只能凭着感觉走到哪儿算哪儿。水还在继续上涨,已经到了腰部,行动愈发困难。
突然,眼前出现了一个黑乎乎的东西,定睛一看,是一棵被风刮倒的大树,顺着水流朝他们直冲过来,树枝丫丫杈杈的,被它撞上就完了!
耿志勇大叫:“危险!快躲开!”
两个人连滚带爬,慌忙逃命。等耿志勇定下神来,齐小满已经没影了。他喊了几声没有反应,黑灯瞎火的,找也没处找。他只好放弃,独自趟水前行。
走着走着水渐渐浅了,他来到了一座小山包上。他已经疲惫不堪,刚想坐下歇歇,突然一声惨叫飘到耳边。风雨交加之中,这声音显得格外凄厉恐怖。耿志勇不禁打了个冷颤,身上汗毛都竖起来了。怎么回事?齐小满遇险了?
耿志勇朝发出声音的方向摸过去。转过一个树丛,忽见两个人在地上翻滚扭打。闪电从空中划过,映出两张狰狞的脸。一个是拐脚马,一个是滚地龙。拐脚马骑在滚地龙身上,双手死死地掐着他的脖子。滚地龙受伤了,头上血淋淋的,已经无力挣扎。
耿志勇不敢怠慢,冲上去大叫一声“住手!”
拐脚马根本不理会,只是凶狠地瞪了他一眼。耿志勇揪住拐脚马,奋力将他拖开。拐脚马大怒,操起那根酒盅粗的树枝朝耿志勇乱打。耿志勇原本只是要制止斗殴,但拐脚马这副穷凶极恶的样子,让他压抑许久的愤怒像火山一般爆发出来。混蛋!我好几次差点死在你手里,被你弄得几乎精神崩溃,现在是跟你算账的时候了!
耿志勇左闪右躲,瞅冷子飞起一脚,正中拐脚马手腕,树枝掉在了地上。耿志勇右拳迅即跟进,连鼻子带嘴,打得拐脚马门牙掉落,鼻血涌出。
拐脚马虽然凶悍,可是一条腿长一条腿短,行动不灵活。贴身肉搏是他的长项,拉开距离就明显吃亏了,只有被动挨打的份。很快拐脚马就被打得遍体鳞伤,再也挺不住了,不得不狼狈逃跑。
耿志勇总算出了一口恶气,感觉痛快淋漓。滚地龙挣扎着走过来,紧紧握住他的手:“拐脚马趁我不备突然袭击,要不是你来,我就见阎王去了!真不知道该怎么谢你!”
耿志勇说:“龙哥言重了。拐脚马处心积虑要杀我,今天正好给了我一个报仇的机会。”
拐脚马下手非常狠,滚地龙一条腿大概骨折了,动弹不得。耿志勇说:“我驮你走。”
滚地龙谢绝:“我这么大个子,你怎么驮得动!走吧,别管我了,我就待在这儿。”
耿志勇坚持道:“不行!万一拐脚马杀个回马枪怎么办?上来吧,别浪费时间了!”
耿志勇弯下腰,准备把滚地龙驮起来。他万万没料到,一根绳子突然甩过来扣住了他的脖子。滚地龙腰一躬,反而将他背靠背驮了起来!滚地龙根本没有骨折!
耿志勇彻底蒙了,一边挣扎一边喊:“你……你干什么?”
“这还不明白?杀你!拐脚马不是牛壮的兄弟,我才是!”滚地龙的声音在狂风暴雨中听来格外狰狞。
耿志勇被勒得透过气来,眼前一阵阵发黑,但心里却像打开探照灯一样敞亮。滚地龙为何阻止他寻求警方保护,为何怂恿他钻阴沟越狱,一下子都有了答案。这小子太阴险太狠毒了!
滚地龙狞笑:“别怪我兄弟,要杀你的人是熊占魁,找他索命去吧!”
滚地龙身高体壮,如同一座绞刑架。耿志勇脖子被死死勒住,双脚腾空,有天大的本事也无从施展。他眼前直冒金星,眼珠子似乎要爆炸了。在生命的最后一刻,父亲、母亲、李春艳、熊占魁,还有林小凤……一张张熟悉的脸像电影慢镜头一样出现在他脑海里,恩怨情仇搅作一团。他想喊,却喊不出;想抓,却抓不住。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从面前缓缓闪过,化作一片白光。他感觉自己仿佛飘了起来,追随白光而去。
就在他越飘越高、越飘越远的时候,白光突然散开了,他重重地跌落下来,陷入无边的黑暗中。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回到了现实世界。狂风暴雨、电闪雷鸣。地上跪着一个人,他是滚地龙。
耿志勇揉了揉眼睛,感觉像是作了一场恶梦。
滚地龙膝行过来,惊喜地抓住他:“兄弟,你醒了?”
耿志勇脑子里依旧昏昏沉沉的,茫然地问:“出了什么事?”
滚地龙用双拳捶打自己脑袋:“你救了我的命,我还要杀你!我他妈不是人!我是畜牲!我连畜牲都不如!”
耿志勇呆呆地看着他,失去的记忆像潮水一般涌进大脑。
滚地龙跪在地上声泪俱下:“牛壮答应给我十万元,我想把钱留给女儿……她孤苦伶仃,我对不起她……”
平时凶狠强悍的滚地龙此刻哭得像个娘们,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翻来覆去老是这几句话。
耿志勇心里像开了锅似的,愤怒、怨恨、后怕、怜悯……种种复杂的情感在这口锅里上下翻腾。
突然,他打了滚地龙一个耳光,吼道:“够了!别说了!站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