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茜莹的任务是洒水,这是一个可有可无的工作,显然她自己也意识到了,一开工便提着一个殷红的水桶出去再也没有回来。直到陆东倒垃圾时,才在教室旁边的荒地上找到她。
陆东的教室在这栋教学楼的第一层最左边,教室的旁边是一大片的空地,空地上零星地栽着一些树木。树木虽然不多,品种倒是齐全,冬青柏树,全是一年四季永不枯黄的植物。由于疏于管理,原本光秃秃的泥土地里疯长了各式各样的杂草,一到雨天,这片荒地就会变成泥泞的沼泽,因此平时鲜有人来。
荒地正中间的位置隆起一块小土丘。土丘之上种着一株不知名的小树。小树光秃秃的,像个张牙舞爪做着鬼脸的孩子。
夏茜莹正蹲在土丘前安静地注视着这株小树,陆东看着她那专注的样子,心里油然升起一股想捉弄她的冲动。他蹑手蹑脚地走到夏茜莹背后,在快接近时,夏茜莹突然转过身对陆东做了一个鬼脸,突如其来的变化令陆东惊吓了一跳。然后,他看着她坐在草地上捂着肚子笑。
“早看见你了,大笨猪。”夏茜莹笑的快喘不过气。
陆东无奈地站着,片刻,他也忍不住笑了起来。有时候,陆东会被夏茜莹透彻的脸所感染。他若无其事地踱到她的身边蹲下,说:“忘了这事吧。你刚才在看什么?”
夏茜莹还想笑,被陆东瞪了一眼,她猫着身站起来,面对着土丘上的小树说:“在看我的朋友呀。”
“朋友?这棵树?”
“是呀,它是我的树。”夏茜莹煞有介事地说着。
陆东笑道:“这怎么会是你的树,你栽的?”
“不是我栽的,但是我给它刻了字。刻过字后它就是我的了。就像订立契约一样。你看。”随即她指着树干稍下面接近土壤的位置,那里歪歪斜斜地刻了一个“夏”字。也不知用什么东西刻下的,总之不是刀,每一笔都不那么顺畅,或许是用钥匙刻的。如果是的话,那可够难为她的,“夏”字的笔画可不少。
陆东并不跟她争辩树的归属问题,那会让他觉得自己像是跟小朋友抢糖果吃。他一脸认真地说:“真的刻了字呢。它真是你的了。”
夏茜莹得意地笑。接着她像是自言自语的念叨着:“树啊树啊,快快长高长大变成参天大树吧,然后生出更多的小树,让这里变成一片森林。听到了吗?”
陆东看着夏茜莹滑稽的样子心想:树要是有感觉的话,当初在它身上刻字的时候它早就疼的恨透你了。
陆东索性坐在草地上,身子像后仰着,双手撑在草地上,冰凉的杂草湿润着他的掌心,凉飕飕的,空气中弥漫着土壤的清香,就像小时候祭祖时墓地边上那篇树林子的味道。他闭上眼,用肌肉感受着风,当草地树木的青涩香味随着潮湿的空气一齐扑向鼻腔时,那种令他愉悦的感觉愈发浓烈起来。空气中还有夏茜莹的味道。当他睁开眼时,残阳已经将天边的云彩染成一层淡淡的殷红色,他知道时候不早了,也许很晚了。夏末的夕阳常常迟迟不愿下山。
他对夏茜莹说:“该回去了。”
夏茜莹目不转睛地看着土丘上的小树回道:“陪我再坐一会儿吧。”表情有些落寞。
“怎么了,看你不是很开心的样子,明天开始可是要放大假了。”
夏茜莹眨巴着眼睛直直地望着陆东:“有这么明显?”
陆东说:“是啊,已经写在你脸上了,我念给你听:‘我夏茜莹很不开心啊’。”
夏茜莹双手捂住脸颊,脑袋压的低低的。
陆东笑道:“头上也写着呢。”
夏茜莹索性把整颗脑壳都埋进膝盖里。半晌,她的声音低低地传来:“我不想回去,我想一直呆在学校里。”
“为什么?看你也不是很爱学习的样子,怎么会有这种想法。学校有什么好的,就像一个大笼子,困住你哪也不能去。那些男生还常常欺负你。把头抬起来,这样下去会变驼背的。”
“不要,我不要回去。我宁愿被他们欺负也不要回去。我知道他们并不想真的欺负我,他们只是想跟我玩,但是那个男人会真的欺负我,他会骂我,说我是赔钱货。每次喝醉酒他都会打我,后来我学聪明,他一喝酒我就躲得远远的,结果他又会欺负我妈妈。小时候他们天天打架,有一次,小学四年级,吃晚饭的时候,他们突然吵起来,妈妈被他得在地上哭。可是你知道吗,当时我什么都没做,就只顾自己吃饭,吃完饭我还把桌子擦了一遍,后来还自顾自的做作业。真的喔,妈妈在一边哭,我在一边认真的做作业。妈妈在很久以前告诉我,那个男人原本就不想要我,因为我是个女孩,他想把我丢进垃圾堆里。你相信吗?做父亲的要丢了自己的亲生女儿,而且是丢进垃圾堆里,就好像我是垃圾。最后他真的丢了。妈妈偷偷跟在他的后面把我捡回来,一直寄放在外公那里,直到六岁后才我领回来。你知道六岁那年和他第一次见面时他说了什么吗?‘来,让爸爸抱一下。’屁啊,这种人居然称自己是爸爸。可是我真的过去让他抱了。被一个从出生以来一直没见过面声称自己是爸爸的男人抱,这种感觉你知道吗?我知道喔,当时我想死死咬住他的肩膀,但是我又不敢,我怕他会把我摔到地上。就是这种感觉啊,我只想快点从他身上下来。可他就是不放我下来,抱了一圈又一圈,逢人就说:‘这是我女儿。’根本就是神经病嘛,他怎么有脸说,莫名其妙多了一个六岁的女儿,别人怎么想啊。简直就是神经病。”
说到这里,夏茜莹仿佛断了电的机器是的陡然陷入一片沉寂,她的嘴唇仍在嗫嚅着什么,却未发出声音,陆东能隐约听见两片干燥的嘴唇触碰的低低的声响。
半晌,她从膝盖中抬起头,脑袋斜靠在手臂上,眼睛看向陆东黑色的T恤,虽然是看向他,陆东却在她眼里找不到自己的焦点,仿佛是穿过了陆东的胸膛看着遥远的另一个世界的人一样。夏茜莹的表情看上去很疲惫,一脸茫茫然,如果此刻有一张舒适的大床出现在她面前,她必定毫不犹豫地躺上去沉稳而安然地睡去,任谁都叫不醒。
良久,她才幽幽地说道:“对不起,跟你说了这些。”声音轻飘飘的。
陆东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心情应付她,只应了一声,夕阳在她的头顶铺洒下来,将她那原本乌黑的头发映射出一股暖人的红色。他伸出手抚摸着她的头发,像一个长辈似的联系地望着她。夏茜莹的头发又粗又密,摸在手里有一种蓬勃而饱满的感觉。
她的发质遗传自父亲——她口中的“那个男人”。一个月后的家长会上,陆东见到了那个男人,夏茜莹乖巧地站在他的身旁,满脸笑容,那个男人一脸关切地询问着老师她的轻快。他的头发也是又粗又密,却像一团在烈日下曝晒而即将枯死的水藻,陆东甚至能远远地闻见其中散发出的腐败气味。他穿着不合时令的西装,西装上满是难看的皱褶。他的皮肤黝黑,身材矮小却粗狂,笑起来时眼睛会深深地凹陷下去,显得滑稽可笑。陆东躲在父亲背后偷偷地笑着。
当太阳完全沉没入西边的山峦中时,夏茜莹起身拍了拍屁股说:“走吧。”
陆东也站了起来,屁股凉飕飕的。他跟夏茜莹一起提着水桶回到教室时发现门早已经锁了。他们的书本都没有拿出来,不拿着书本回家总让人有种异样的感觉。就好像吃寿司时不蘸芥末。尽管并不十分重要。
他们在窗户前踟躇了一会儿就转身走了。夏茜莹把红色水桶藏在荒地靠墙边的草堆里,确定不会轻易被人发现后才离去。
陆东送她回去。她家也是在领镇,目前寄宿在伯父家。
路上夏茜莹问他明天去不去滑冰,陆东说去。夏茜莹和黄欣怡一样,一脸的向往和期待,然后问陆东滑冰厉害不厉害,陆东说厉害。夏茜莹问,有多厉害。陆东说,跟李成江差不多厉害。夏茜莹问,李成江是谁?陆东说,一个滑冰很厉害的人。夏茜莹问,比你还厉害吗?陆东说,比我厉害一点点,但我比他年轻,以后会比他厉害。夏茜莹说,吹牛。
他们在夏茜莹住处附近的一条小巷里停住。夏茜莹说:“到了,明天见。”
陆东点点头,说了声再见便走了。
如果那个时候,陆东回过头看一眼的话,他会看见夏茜莹一脸忧伤地站在两栋楼宇的隙罅间,孤独的像一片随风摇曳的叶子,如果他回过头看见这样忧伤的夏茜莹,他必定会回到她的身旁,在小巷阴凉潮湿的角落里——那里布满青绿色的苔藓,任凭夏茜莹在自己的胸腔前哭泣。可是他没有!夏茜莹看着他离自己越来越远,他的身影在实现里越变越小,直到他消失在拐角,她的内心怅然若失。她在原地驻留了很久,久到太阳的余光消失殆尽,漆黑的夜幕连同整座镇子与她一起严严实实地包裹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