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紫拼命想让自己醒过来。她能够清楚地看到姥姥和大姨在不远的人群中忙碌着,她挣扎地喊人,可没有人理睬她。
她焦灼地乱踢手脚,可总也抓不到其他人的衣服边。终于,不知从声带的哪个边角挣命般地撕扯出一句“姥姥”,然后眼睛就睁开来。
姥姥粗剌剌的手指抚上她汗津津的额头,叹息着:“死了人的屋子到底是不干净的,这孩子,被‘鬼压床’了。”说着轻轻地扶她从床上起身。
刚才那种感觉,是鬼魂吗?是谁的鬼魂?莫非是母亲的?韩紫身上打了个冷颤,难道人死后真的可以变成另一种形态,而这种引人无限恐怖遐想的形态会失去人性失去了舔犊之情,连母亲也不例外?
还记得母亲在弥留时,苍黄瘦削的脸是麻木不堪的,人世的一切仿佛早就看透,只等死神把她带走。
唯一例外的是,每次眼光接触到韩紫,她总是从麻木迅速转为泫然欲泣。
她向女儿伸出枯瘦的手指,想说什么却总是硬生生地吞回去。每到这个时候,韩紫就上前拽住母亲的手,紧紧握在掌心,然后用娇嫩的脸庞紧紧贴住那些颤抖的手指。
母亲是肝癌晚期。
这病来得快,给人留的时间也短暂,韩紫从一开始的惊吓到接受无法挽回的死亡也是不容她有半点犹豫的。她只是个十六岁的少女,对所谓的绝症还没有任何概念。
母亲被从医院接回来那天,大姨绷紧了刀刻斧凿般细薄的嘴唇,冷冰冰地崩出一句话:“本来就是没希望的病。现在家里开销本来就不够,不如搬回来还省的往无底洞里搭钱。”姥姥沙哑着嗓子嚎哭了一会儿,转身就去点煤气炉做饭。
每个人都默认了这个事实,然后就是陪着韩紫的母亲等死。
大姨每天都很忙的样子,进进出出,做什么事都瞒着家里人。像她这样的中年女人离了婚,孩子不归她抚养,孤身一人就投靠过来。她没有正式工作,没有固定住所,也没再婚,整天就和一群出租车司机或者搞装修的工人混在一起,有时还要带男人来过夜。那些面孔经常变换的男人进了门也是低着头,有好奇地往韩紫母亲的卧室探探头,一接触到病人死气沉沉的脸便噤若寒蝉地缩回了脖子。
韩紫心里厌恶,却不敢提出抗议,绝症患者的小家需要个成年人去做主。于是大姨就在这母女俩的房子里混了半年,借住的日子里也是冷言冷语的,后来乡下的姥姥也来了,帮着做大姨从来不愿意沾手的油腻家务,小屋很快就不够住了。大姨每回带人来,姥姥就只得搬进病人的房子,祖孙三人挤在充斥着病人体味的房间里,整夜地听另一个房间男男女女的放浪笑声。
每到这个时候,病在床上渐渐虚弱的母亲就用哀求的目光看着韩紫。韩紫打心眼里可怜她:那么坚硬的一个女人,独自抚养韩紫长大从没叫过一声苦的女人,如今被病魔折磨得只剩下求人怜悯的资格。
自从父母离婚之后,韩紫的人生中几乎只剩下了女人。一个大女人一个小女人在死气沉沉的被称为“家”的二室一厅里晃荡,这个家就像一把锁将韩紫青春少女的心性紧紧锁住。
母亲不带任何男人回来,也不允许韩紫和男人说话。
初中班主任是个男的,母亲跟校长好说歹说给韩紫调了个女老师带教的班,即使那个班级的教学质量远远比不上之前。她还经常给女班主任打电话,问的大多是韩紫最近有没有和哪个男生过从甚密,紧张兮兮的样子搞得女班主任一个劲儿犯疑,对韩紫的态度也和别的同学不一样了。
韩紫是听话的孩子,自然什么都要遵从老师和母亲的意愿,她一句话也不敢和男同学说,这么一来二去的她在学校竟然男生女生都不说话了,孤僻得像沙漠里的仙人掌。
等到中考,母亲一不做二不休,干脆叫韩紫考了女校。
女校的校服很长,很宽,暗蓝色的宽袍大袖,领子象征性地滚着两条无精打采的白边。身材颀长瘦削的韩紫校服一上身,再加上与年龄不符的阴郁表情,看起来像是修道院的修女。
母亲倒是挺高兴。她用手指摩挲着粗糙的棉布料,再轻轻拍去新校服上的浮灰,满足般地叹口气。
“这才是女孩儿家本分的样子!”她说。
不过韩紫显然并不同意这个观点。她厌弃这套冷冰冰的校服。高一的女孩儿脸上已经开始冒青春痘,各种说不清的乱糟糟的想法也纷至沓来,搅和着一颗心总是烦躁不堪。母亲觉察出她的心情,先是大力夸奖校服的款式,然后联系到女儿一直以来的安分守己,接着就苦口婆心地讲那些千年不变的老话。
“女孩子最怕年轻时候犯错,被男人骗了一次,就是一辈子的苦。咱娘俩要不是因为你爸,何至于到今天这个地步?”母亲边说边咬着牙齿,表情也愈发凶狠起来。
父亲的影子在韩紫心里模模糊糊地闪动着,记忆里母亲总是和父亲吵得沸反盈天,每次争吵的结局一般都是父亲粗暴地摔门而去,母亲坐在地上头发凌乱地大哭。那种混乱是韩紫不想再回忆,也更不想再经历的。在和母亲单独共处的日子里,她从来不知道“反抗”为何物,只能将这些“女诫”牢记在心中,乖乖地一板一眼地按照母亲的话去做。
如今,跪在遗像前的韩紫再也听不到母亲严厉的训导了。她耳边充斥的都是灵堂大喇叭不断放送的哀乐,以及为丧事忙碌的人们的吵吵嚷嚷。大姨站在灵堂门口的小桌旁,叉着腰眯缝着眼睛打量着来往宾客,见有人来,忙递上礼单抓着别人签字。来宾有的乖乖签字将礼金交上去,也有人避开大姨的目光悄悄地把礼金塞进韩紫的口袋里,叹口气说:“大人是解脱了,可怜的是孩子。”
人们乱糟糟地忙活了好一阵,突然就有一辆扎着大白花的车子停在了门口,车上下来几个粗壮的男人被大姨带领着就要搬走灵堂里横七竖八的花圈。接着骨灰盒和遗像就放在了韩紫的怀里,大姨火急火燎地说:“快上车,我们要把你妈送到殡仪馆去!”
听到这话,一直跪得像根儿木头一样的韩紫就哭了起来。她紧紧捧着骨灰盒、遗像被推搡着上了灵车,眼泪放肆横流,憋在喉咙里的抽泣也渐渐演变为放声大恸。她嘴里叨念着:“妈——妈——”车子一路颠颠簸簸地开到殡仪馆大院,这也是她唯一的台词。
大姨显然不耐烦了,她一把抢过外甥女紧紧抱住不肯撒手的骨灰盒,和殡仪馆工作人员激烈地讨价还价。“什么?300块?还要连交三年,你们怎么也不看看是什么情况,就往死里要钱,连个折都不打,你们到底会不会做买卖!”她指手画脚地抱怨着。
韩紫眼睁睁地看着人们将骨灰盒放进一面墙角落的凹槽,母亲就这样被镶嵌进墙里了,和一排排黑白陌生的脸孔一起盯着她。300块。这就是一个人最后的价值!她抚摸着墙上冰冷的微笑,突然觉得母亲一直是爱她的,尽管固执,尽管倔强,却用这双固执倔强的翅膀死死将韩紫包裹住,生怕她淋到一丝风一滴雨。如今,失去了这双翅膀的庇佑,韩紫觉得很冷,想到今后将是孤身一人了,她又忍不住哭了起来。
母亲似乎仅仅把悲伤留给韩紫一个人。大姨安置罢丧事,深深地呼出一口气,回头就把韩紫从床上揪了起来,皱着眉说:“睡,还睡!小孩子就是心事轻,这么多事情也睡得着!”
韩紫忍住头疼欲裂,揉揉眼睛问:“大姨什么事?”她看到浑身黑衣的大姨像庙里的钟稳稳地坐在椅子上,唯一有活气的眼珠滴溜溜地在眼眶里转。
大姨说:“我们今天应该把账目清一清了。”她拿出一张皱巴巴的纸,特意拉长了语调念着:“药费2万元,化疗费2万元,住院费5千元……”
韩紫愣愣地打断她:“大姨,什么账目,什么药费?”大姨不耐烦地横了她一眼,说:“你妈治病不需要钱吗?办丧事不需要钱吗?”她继续念道,“营养费5千元,生活费6千元,丧事花销2万元。一共是7万6,再加上你姥姥的赡养费5万元,”大姨眼睛里都是闪烁的精明,她向韩紫宣布了一个数字,“12万6千元。”
名目繁多的项目令十六岁的女孩一阵眩晕,她呆呆地问大姨这是什么钱?
“什么钱?”大姨扬起眉毛,“你以为你妈住院吃药的杂七杂八都是谁掏的?是我!现在你妈走了,留下一堆窟窿要我去填,你还好意思跟我说跟你没关系?”
韩紫小小的脑筋不够转了。她记得大姨刚来的时候妈妈亲手交给大姨一个存折,当着韩紫的面说那是她这些年的积蓄,还有离婚之前韩紫父亲留的抚养费。像什么生活费,不是一直花她们母女俩的吗,还有赡养费都是怎么回事?未染尘世的少女蒙了,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大姨的脸色却越来越难看,尖利的嗓音穿透了沉闷的空气:“我说韩紫啊,你小小年纪的可得讲良心。你妈这一去,你姥姥就只剩下我能依靠了,她向你们家要点赡养费怎么了?还有,你说的什么存折,我更是见也没见过。你不要空口说白话,什么你爸留给你的抚养费?他肯花钱养你?这么多年他对你们母女怎么样,对这些亲戚又是怎么样,天在看着呢!”
中年女人一张布满皱纹的脸逼近韩紫,上面都是凶狠的怨气,她说:“我早就看出来了,你们老韩家人都是一个德行,过河拆桥,见利忘义!”
在厨房一直忙活的姥姥闻听大姨的声音越来越大,赶忙跑进卧室劝道:“都别着急,有话好好说。”她的声音是虚弱的,接触到大女儿投来的凌厉目光,更是虚弱地将头低下去,再低下去。
韩紫说:“姥姥您看大姨,拿了我妈的存折非说没看到。当天您也在场,您看到了,对不对?”她热切地将脖子倾向姥姥,仿佛溺水的人终于在洪流中看到一截浮木。
姥姥缩了缩身子避开了她求救的目光。老人家小心翼翼地看看叉腰站着的大女儿,摇摇头小声说道:“不,我没看见,阿紫,你记错了。”
韩紫完全呆住了。
这个世界上最复杂的就是女人之间的关系,女人和女人如果能结成固若金汤的钢铁联盟,除了对男人的恨,再就是为了钱。大姨离了婚,和乱七八糟的男人混在一起,再从他们手里拿钱,不能说她是不恨男人的。姥姥呢,眼看着两个女儿婚姻的失败却无能为力,一个孱弱的老人,只能把平生的恨意埋在心里,更多的是要考虑自己如西山落日般的悲凉日子。因此,到了这个时候,与韩紫的亲情变得淡如水薄如纸也并不稀奇。
韩紫坐在教室里,心情很乱。她无心听讲,班里也鲜少有几个学生真正把什么虚拟语气往头脑里灌。昏昏欲睡的英语课堂上,老师的粉笔在黑板上不时划出尖锐的声响,镌刻出四十三个少女于青春各式各样的烦恼。
同桌杨落落是苦中作乐的一个。她右手拿着一支笔在笔记本上画来画去,表面上专心致志地记着课堂内容,实际上韩紫能看到杨落落将一本薄薄的小册子放在书桌洞和大腿之间,眼睛迅速地瞟一眼老师,再迅速地落到小册子上。
韩紫知道,小册子又叫“口袋书”,内容上无外乎什么现代人穿越到古代和某将军某皇帝展开一段可歌可泣的爱情,或者是小秘书遇上英俊多金的青年才俊二话不说就跟人上了床接着麻雀变凤凰。32开大小轻便灵巧仿佛考试作弊用的小抄,只要老师有所察觉走过来,看书的人便能将“口袋书”藏到裙子或者书桌洞的最底端,然后一脸无辜地看着老师。
杨落落显然是个中高手。班上其他女生也有人在课堂上偷偷看这种书,最后无一例外地被眼神犀利的老师们当场抓住,没收了书不算,还被叫到老师办公室挨一顿训斥。可杨落落从来没倒过这份霉。学校后侧小书屋里的口袋书几乎让她看遍了,听她自己说,她已经在开拓校外“市场”了。
“从校门出去再走三条街,有个书屋一块钱能看三本,比以前家可便宜多了。”杨落落向韩紫大力推荐着,推荐的主要原因是她零用钱不够花,总是唆使韩紫去租书,美其名曰互通有无,实际上还是要占朋友的一点小便宜。
作为从小到大长大的邻居,她不仅仅是占韩紫这点便宜的。不说从小到大韩紫买两个冰棍一定要分杨落落一个,那年中考两人好死不死地又分在前后桌,韩紫“照顾”了杨落落不少分。监考老师的眼睛像鹰隼一般锐利,吓得韩紫几乎不敢呼吸。天不怕地不怕的杨落落啊,竟然一个劲儿踢韩紫的凳子,最后干脆一不做二不休从韩紫胳膊的空隙里抽走了卷子。
成绩出来后,杨落落跑到韩紫家兴奋地说:“我也考上女中了!”她的神态有些骄矜,“你们优等生是活生生学出来的,而像我这样的人,只能剑走偏锋。不过无论怎么说,都是老天爷照顾我!”她扬起的额头上还留着一块未散的淤青,那是偷老爸十块钱东窗事发留下的痕迹。韩紫用手帮她揉揉那道淤青,叹了口气,什么也没说。
这就是所谓的孽缘吧!性格和人生观迥异的两个女孩考上了同一所学校,分到同一班,又做了同桌。两个人经常结伴上学放学,中午吃饭也喜欢上学校的天台去吃。天台的风挺大,杨落落迅速吃完自己的面包,就直勾勾地盯着韩紫手里没开封的豆沙面包。韩紫心情不好,胃口也差了起来,顺手将面包递给杨落落,说:“我可能要转学了。”
杨落落嘴里满是暗红的豆沙馅,豆沙挺甜,她舍不得马上吞下去,含混不清地说:“你大姨到底给你推出去了?你能分到多少遗产?”她说话从来都是毫不掩饰的直切主题。
遗产?韩紫对自己冷冷地笑,哪有什么遗产!大姨蝎蝎螫螫地将母女俩的房子卖了还直嚷嚷着不够填窟窿的,她一个劲儿怀疑韩紫是不是暗地里藏了死人的金首饰,一天三遍地拿话敲打韩紫。最后女孩急了,当着大姨和姥姥的面一件一件地把衣服脱下来给她们看,表示自己是真的一无所有,这才让那个财迷心窍的女人住了嘴。
这可大出杨落落的意料之外,她挺犯愁的。本来指望韩紫能借她几块钱把“口袋书”的押金交上,这下计划可全泡了汤。她一边撕扯着最后一块面包,一边数落着韩紫:“你太傻了!当初就不该那么老实,存折一交,你妈一走,人家更没什么可怕的了!”
两个女孩坐在天台的石阶上不吭声,各自想着各自的心事,呼呼的朔风撕扯着长到脚踝的裙摆。最后韩紫站起来,拍打着裙子后面的灰尘,说:“能过一天算一天吧,她们再怎么想把我撵走,也得给我车票钱。”
事实证明,大姨到底还没到良心泯灭的程度。她没给韩紫钱去买车票,反而递给她一张买好的飞机票。她说:“别说你个小孩儿伢了,连我活了这半辈子也没坐过飞机。”她的态度很傲慢,施舍般地仔细和韩紫算账,什么没买到打七折的机票、附加的油费啦保险金啦怎么这么贵!韩紫打断她的絮叨,用手指着票面说:“为什么是CD?你要把我送到CD去?”
大姨愣了一下,说:“当然,你爸在CD。”
“干嘛给我送到他那儿?”韩紫的态度挺坚决,“我不去,死也不去!”
从鼻子里哼出一股冷空气,大姨轻蔑地说:“那是你爸,你不去也得去!我只是你大姨,没有抚养你的义务,再说,债还没还清我就让你走了,够便宜你了!怎么,你这小家伙还赖上我不成,上学、嫁人、吃喝拉撒都要我包到底?”
和庸俗不堪的大姨是根本没有共同语言的,更不能指望她能理解自己一向对父亲那边的排斥心理。韩紫一声不吭地开始收拾东西,大姨目光灼灼地站在一边守着她装箱,时不时还要上来阻拦一下。在大姨的眼里,这个家一根草一块木头都是好东西,也都是属于她一个人的。韩紫从散乱的物品里找出了母亲和她的合影,那相框还是橡木的。她隔着玻璃抚摸着母亲的面容,心里一酸就掉下泪来。大姨张了张嘴,没说话,挥挥手表示同意韩紫拿走这唯一的纪念品。
房子卖掉了,韩紫在房屋交接的那天上了飞机。她亲眼看到大姨从买主手上迅速扯过一个硕大的纸包,根本没让韩紫看一眼具体的数目,就撺掇着韩紫赶紧上出租车。出租车前方走着往学校方向去的杨落落,韩紫说我要和同学道个别,不顾大姨的阻拦就跳下了车。
她喊着:“落落,杨落落!”
杨落落诧异地回过头来。她身边还有一个女同学,是她最近刚交的“好朋友”。那女孩一看就没什么主见,虽然头发上别着一个昂贵的发卡显示家境的优越,可她好像很听杨落落的话,看到韩紫从远处跑来只装着看不到,藏在“好朋友”身后一会看看天一会看看地。
韩紫气喘吁吁地说:“杨落落,今天我要走了,去CD,坐飞机去。”
“哦?”杨落落心想韩紫什么时候这么有钱了,表面上只是点点头说,“祝你一路顺风吧!我得走了上学要迟到了!”她扯过身边女孩的手转头就走,将韩紫一个人撇在身后。
出租车一溜烟地将韩紫带离了生活了十七年的逼仄小巷,她的记忆,她的过往,被汽车尾气冲刷得一塌糊涂。她想回头再看一眼故土,视野内只有一个苍老的女人佝偻着身子颤巍巍地向车子远离的方向挥手,背后便是一片昏昏黄黄的天空。
飞机载着韩紫呼啸着上升至万米高空,在云层的对流间轻微颤抖着。韩紫透过窗口只能看见半截蓝天,另一半,是颤颤巍巍的银灰色的机翼。飞机并不像她想象的那样平稳,看那机翼,穿越云层和阳光的空隙不停地左右摇摆,摇着摇着就让韩紫感到一阵头晕恶心。
她收回目光,发现机舱狭窄的过道空中小姐推着饮料车稳步向前。空中小姐走到韩紫身边亲切地问道:“小妹妹,想喝点什么?”
韩紫吞咽下嗓子眼里的酸水,苦着脸说:“我头晕,能开窗吗?”
机舱里响起几声嘲笑,空中小姐微笑着解释:“小妹妹你没坐过飞机吧?机舱都是密封的,不能开窗。”
“那么,”韩紫仿佛抓住最后的救命稻草祈求道,“我不坐了行不行,我下飞机行不行?”
嘲笑声更热烈了。空中小姐无奈地保持着最稳定的笑容,她耐心地说:“没有特殊情况,飞机不到终点是不可能让乘客下飞机的。小妹妹坚持一下,四个小时之后就到CD了,要不我给你倒杯水?”
韩紫这才明白飞机和火车客车的不同,原来到了这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高度,她只能乖乖地被一直送到CD去。酸水在胃里不断地翻腾着,时不时涌上食道,灼烧得前胸后背丝丝拉拉地疼。她下垂的唇角反而弯出一抹冷冷的弧度——怪不得大姨要出血买机票了,她怕坐火车客车韩紫会中途逃回去。真是好办法,好计谋啊!
她接过空中小姐倒的温开水,在杯沿慢慢地吸着。好不容易平息下来的胃酸在热水的稀释下突然如溃堤的洪水,从韩紫的嘴里、鼻子里汹涌地喷发出来。她弯下腰,不停地呕吐着、咳嗽着,最后,鼻涕眼泪随着呕吐物一起倾泻而出。
空中小姐连忙拿来纸巾为她擦拭着,一个劲儿问:“怎么样?怎么样?”韩紫哆嗦着嘴唇说不出话来,她从这个萍水相逢的服务人员身上竟然找到了亲人身上发掘不出的温情。她将身子靠了过去,瘫软在对方的身上,迷迷糊糊地说出一句话:“我要回家!”
哪里才是家,是身后的故乡,还是前方的CD?是母亲冰冷的骨灰,还是父亲那个陌生得令人害怕的屋宇?十七岁的韩紫在万米高空的大铁鸟身上再次痛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