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的视线可及之处,再度被黑暗重重包围。
凌羽就在这无尽的黑暗之中缓慢却不加迟疑的走着,没有焦虑,没有茫然,没有孤独,有的只是一往无前的执着。该来的总会来的,尽头或许就在不远处……
就这样过了很久,很久,一扇青铜大门就这样毫无预兆的出现在凌羽面前。
凌羽有些诧异的望着眼前这散发着柔和微光的大门,竟然一时没回过神来。这大门之后应该便是外面的世界了吧?只是,这最后一关就这样闯过了?若是这样,这最后一关也未免过于简单了吧?虽然刚才的那个幻境给凌羽的触动很大,但是毕竟破绽过多,若不是因为凌羽心中不忍的话,他本可一进幻境便可破去。这幻境的凶险程度,远远未到莫言悔所说的永久迷失的程度……
凌羽心里暗暗猜疑不止,手却不自觉的按在门上,轻轻一推,大门应声而开,或许这炼心殿之行,到此便算告一段落了吧……
门外,是一片光怪陆离的天地。对,就是光怪陆离,凌羽找不到任何可以更恰当形容外面世界的词汇。
凌羽站在原地凝望良久,终于有些迟疑的抬脚轻轻前迈一步。一步,只是一步,凌羽周遭场景却是陡然转换!
这,是一个小小的石岛。石岛之上随处可见苍翠的松柏,盈盈的翠竹,还有那漫山遍野的不知名的白色花朵。形态各异的怪石遍布岛中各处,一条清可见底的浅浅的小溪自嶙峋的怪石丛中流淌而出,一路蜿蜒而去,也不知最终通向何处。再向远处看,如絮的浮云静静自林间树梢飘荡而过,投下好一片斑驳的阴凉;云雾蒸腾处,两座别致的小小竹楼隐隐掩在清幽的竹林之后,恍如那九霄之上的云台仙阁。一缕带着花的清香的微风拂面而过,竹林轻轻摇曳,惹起一阵“沙沙”的乐声……
好一处人间仙境!
只是,为何那石岛之外竟是无尽的虚空?漆黑的虚空如一个庞大的囚笼重重桎梏着这小小的石岛,石岛就是这样仿若凭空悬浮一样,在这个暗黑的虚空囚笼里自成一片天地。这世上,竟还有这样诡异存在的角落么……
“这到底是哪……”凌羽茫然的看着周围的一切,炼心殿不是只有三关么?怎么现在竟到了这个地方?
“这,这是迷失屿……”弱弱的声音自身后传来。
凌羽正自出神,突然闻言,不由惊出一身冷汗。有人来到身后,他却毫无察觉,这若是敌人,焉有自己命在!
凌羽大惊之下猛然回首,却见一鹅黄衣裙的少女正垂手立于身后,少女螓首微垂,双手揉弄着衣角,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眨呀眨的,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正是莫离!
“离儿?这迷失屿又是何处?”凌羽骤然之下偶见“故人”,不由倍感亲切。不过,相对于突然出现的莫离来说,凌羽还是对当前的处境更为疑惑。
“迷失屿乃是与炼心殿同一时期的建筑,二者皆人力所为,位于、位于青冥后山深处……”莫离终于肯抬起头直视凌羽,只是话一说完,便立刻复又低下。这情形直看的凌羽一阵莞尔,若是放在平时,恐免不了又是一番调笑,只是今日凌羽显然没有那等心情。
“那把我困在这迷失屿上,又是何意?”这迷失屿到底是何物,凌羽并不感兴趣,现在他只想知道,为什么通关而过的他竟然出现在这里,而不是外面。
“因为、因为你闯关失败了……”莫离一双纯净的眸子里闪过几丝不忍。
失败了?自己一路浴血搏命,数次死里逃生,历尽苦痛折磨,方才到得此处,竟然就只换回这么个结果?自己忍受着那种种非人的摧残,仍苦苦支撑,兀自不肯轻言放弃,又有何处做的不够!
“不可能!”凌羽额头青筋暴起,面目狰狞,咆哮出声。
“离儿听阳伯伯说、说你在幻境的时候,本来早已发现不妥,却是迟迟不肯痛下杀手,足见你生性优柔,心志、心志不坚,所以,所以……”莫离见凌羽如此反应,心中不由更是慌乱,吞吞吐吐的喏喏道。
听得莫离解释,凌羽默然,对于这个答案,凌羽确实无从辩驳。一阵无言的沉默,气氛渐渐僵固下来,周围静的甚至连风拂林梢的细碎声响都能听的真真切切……
“呼……”
良久,凌羽长长吐出一口浊气,似是要将胸中的愤懑都如此吐出一般。再抬头时,凌羽见莫离一副受惊的慌乱样子,不由一阵不忍,尽力将自己的语调放的平缓一些,温情道:
“你怎么也在这里呢?”
“离儿、离儿怕你自己在这太过苦闷,便央求爹爹将离儿也放逐此处……”莫离抬头偷瞄一眼凌羽,见后者脸上凶戾业已隐去,吞吞吐吐的扭捏了半天,方才算是吐出一句完整的话来,只是话音越来越小,到得最后更是细若蚊蚋,低不可闻……
“离儿不要胡闹,这些事我自己抗便好,你还是快些让伯父接你回去吧……”凌羽听得莫离话语,只觉得心间似乎有一股暖流缓缓淌过,令得其灵魂都是一颤。这世上,除去父母至亲,还有谁会如此在意自己?或许,还会有她吧?现在的她还会惦记着自己么,还是早已忘却?或许吧……
“你若嫌离儿烦,离儿便自己躲着,绝不扰你。只是,离儿决不离开此处!”莫离听凌羽似是有赶自己走的意思,急忙出声道。其倔强的神态一改先前的柔弱,那双干净的眸子中潜藏的执拗,让人心疼……
“傻丫头……”凌羽长叹一声,终于不再言语。莫离的心思他也多少能看出一点,只是,只是……
“放逐于此又会如何?”
“永世囚禁……”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凌羽的心情也一天比一天差。暴躁、焦虑、烦闷,在这方圆不过数里的迷失屿上,他便是那池中之鱼,笼中之雀。那无尽的暗黑虚空似乎能隔绝外面的一切般,在这迷失屿上连那游离在天地之间的影雾也是丝毫不见。因此,凌羽不能修炼,不能延续那刚刚踏上便已至末途的路。
无所事事并不痛苦,真正痛苦的是明明有梦想,明明有抱负,明明有想做的事,却只能无所事事,闲散度日,使那原本就有些遥不可及的终点,已再无法用距离来丈量……
他本该是那翱翔于九天之外的雄鹰,你,却偏偏给他备下一座华丽的金丝细笼。自此,雄鹰不再是雄鹰,这里只有囚徒。囚的是梦,囚的是心,囚的是一个向往自由,追逐信仰的灵魂……
“痴儿,还不回头……”莫言悔那苍老却慈爱的声音自那无尽的虚空深处传来。
“此处便是离儿之岸,爹爹又要让离儿回往何处……”
“唉……”一声长叹,无尽的虚空重新归于沉寂,不曾在这小小的世界里留下一丝涟漪……
当世事变迁,当万物荒芜,当执着并不再因果相报,却仍有一个人为自己的选择苦苦坚持,这人,只是个女子……
“这是第几次了……”凌羽倒负双手,一双再无往日神采的眸子凝视着虚空,喃喃自语。
是啊,这是莫言悔第几次传语进来,欲带莫离回去了。只是,那个一直都是柔柔弱弱的乖巧少女,却是一如既往的执拗。
“离儿,这是什么花?”凌羽转过身来,入神的望着那漫山遍野开的正盛的白色花簇,有些落寞的问道。
“这是荼蘼花……”莫离顺着凌羽视线望去,双眼迷离。
“哦?这荼蘼又有何意?”凌羽微诧,这花别说是见,他是听都没听过。
“末路之美……”莫离少有的凝视着凌羽的双眸,缓缓道。
“你又如何得知?”凌羽对这“末路”二字似乎颇为厌恶,直盯着面前的女子,似乎很是希望从她口中吐出“道听途说而已”这几个字来。
“喏,你看……”莫离却是一笑,卷起半截衣袖,露出玉藕一般的纤细胳膊,直把那双纯净的眸子笑出两弯浅浅的新月。
凌羽走近一步,往莫离那如雪的玉臂上望去。只见一枚清晰的五瓣花印记跃然于上,其纤细的花蕊分卷之间,勾勒出几许别样的凄凉,不是那荼蘼花又是何物……
岁月荏苒,光阴悄然而逝,蹉跎煎熬间,已是三年……
凌羽站在迷失之屿的边缘,眺望着那无尽虚空的深处。那里,还是亘古的黑暗,暗不见底,一如自己看不到希望的前途……
三年了,已然三年了!这三年里哪一天不是度日如年一般的煎熬,这三年里又有哪一天凌羽曾停止过寻找出路。耗尽一切心思,穷尽一切方法,然而,一切终究只是徒劳……
这里的一切还是如三年前一样,那般恬淡,那般适意,那般与世隔绝。只是,唯一改变的或许就只有眼前少年的那颗心了吧。那颗心早已没有了淡然,有的只是怅惘、暴躁以及深深的愤恨!
没有梦想,没有希望的人,已不能再算是一个完整的人,只不过是一具行尸走肉而已;而空有梦想,却无希望,也无力改变的人,则是更为凄惨的被束缚的灵魂。行尸走肉固然可悲,却已再不会痛苦,而灵魂上的桎梏带来的却是苦痛的折磨,痛不欲生的折磨!
笼中之鸟面对既成的现实,是选择抛却自由,顺从屈服,还是甘愿一死以明其志,也不就此沉沦?或许,有人可以给出你一个明确的答案……
“离儿只有你了……”莫离啜泣的声音自身后传来,凌羽能知道莫离的心思,而莫离又如何猜不透凌羽心中所想呢。这三年来,凌羽无时无刻不发疯似的寻找着可以出去的方法,然而,一切都只是徒劳的挣扎而已。面对这些,凌羽的心绪已越来越不稳定,越来越暴躁。这一切,莫离都看在眼里,凌羽内心所受的折磨,她又如何不懂。
“不,你还有父亲,还有家……”凌羽凝视着远方,用三年来少有的平缓语调说道。
“可是,若没有你,这些又有什么意义……”莫离带着哭腔的声音依然那样柔弱,那样无助……
“傻丫头,你明白我的心的……”凌羽转身看向已是泪眼朦胧的莫离,不由心中一痛,却是硬下心来温情道。
“为什么!”莫离无声啜泣,一双纤细的小手使劲绞着衣襟,直把指节绞得有些发白。
“我看不到希望,我情愿一死也不甘如此囚徒一般的苟活一世……”凌羽首次不敢直视莫离的双眸,那眸中藏着一种令人怜惜的柔弱与执拗,让人看得心底暗痛。
“这一世,算凌羽负你……”凌羽轻轻拭去莫离憔悴面庞上的泪痕,而后决然转身,伸手斜指那无尽的虚空,一头黑发无风自舞,状若癫狂,面目狰狞的嘶吼出声:
“汝可囚吾之躯,安敢夺吾之志!今日吾虽身死于此,然不屈之神魂,必将不灭不散,永世长存!”
凌羽的声音在这浩渺的虚空中隐隐回荡,似乎一直扩散到虚空的尽头,方才渐渐消散,直生出几分末路的悲凉……
随着声音一起消散的还有生机——凌羽的生机。话出口的瞬间,他便已自行震爆菱晶。他再也不堪忍受这个蚀人心志的囹圄,再也不堪忍受这种无法自由追逐梦想的生活。他宁取一死,也不甘心就此平庸,就此被缓缓磨去心中的斗志……
不自由,毋宁死。生命,不是苟延残喘!
眼前的世界被染上一层朦胧的灰白,血,缓缓自凌羽嘴角淌下,意识,也开始渐渐模糊,耳边依稀传来莫离哭泣的声音……
“痴儿,还不回头……”莫言悔的声音隐隐传来……
“离儿已经没有回头路了……”莫离的声音却已是没有任何色彩……
累,乏累,就像熟睡中突遇梦魇一般的恍惚、憋闷,却无能为力。就这样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躯壳缓缓下沉,再下沉,直至一切归于黑暗,永恒或转瞬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