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自己房间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当然是实际意义上的天黑,因为杨曦是在海边望着红日西沉,星斗移转后,才被老师背着回到了地下黑市。
一番狼吞虎咽的进食,一次爽透骨髓的沐浴,一句老师平淡而又让杨曦抓狂的“日后自会有人教你”,堵住了杨曦所有询问的可能。
然后什么好心情都没有了。
印师是什么?小刀为什么不会动了?或者说它为什么会动啊……还有那些黑色的像是蚯蚓一样拼命往四处扭曲的光是什么?起码,起码也讲一下这个根本没见过的灵纹是怎么刻出来的吧……
杨曦将身子甩在床铺上,用被子捂住脑袋,闷声闷气地嘀咕道:“我开始怀念那个有问必答的老师了……”
话说是什么时候老师开始选择回避他的询问了?嗯,除去那两次特殊情况……是了,从问起那个“龙”的事情开始……
杨曦不禁回想起进入房间前,和老师分别时听到的一句叮嘱——
“做好离开的准备。”
依旧是平平淡淡的语气,但熟悉老师的杨曦却能分辨出不一样的意味。
要走了吗?是要去见教他的那个人吗?
杨曦忽然掀开被子,长舒一口气,瞬间从离开以后可能会发生什么……或者将会遇到谁的想象中抽离出来,转而思考起另一件事,一件他感觉很重要、感觉就在嘴边了,但又记不起来的事情。
应该是在最近,甚至刚刚才发生……
“做……做得……”
如是思索良久,杨曦蓦然瞪大眼睛,小脸胀得通红,偏偏又拼命作出一副镇定的样子,口中念念有词:“做得不错?嗯,是这句,做得不错,绝对不是我幻听了!这好像是第一次……是第一次吧?没记错的话就是——”
哐哐哐!
突然的敲门声吓了杨曦一跳,差点没咬住舌头,他像个被窥破心事的思春小娘子,又恼又羞地坐起来,喝道:“谁啊!半夜三更的还让不让睡觉了!”然后一边走去开门,一边迅速地小声嘀咕道:“切,不就一句夸奖么,对我而言还不是很平常的事……嗯,平常得不能再平常了!”
吱呀~
门被拉开,杨曦朝门外瞅了一眼,毫无意外地看到了莫候,这里熟悉的人一共就三两个,所以在这范围内出现的人,都不会很惊讶,至于他为什么不怕会是老师?
因为老师会直接出现在他面前,门是没有用的……
“进来吧。”
杨曦还没从方才激烈而复杂的情绪中缓过来,口气略冲,但当他看到莫候明显被吓到的拘谨模样,忽然又觉得自己有些莫名其妙,于是揉了揉小脸,随口胡邹道:“我刚刚在练习怎么样才会显得凶狠一些,你知道,我这个人平时太友善,万一被一些人认为很好欺负,容易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一番貌似很有道理实则乱七八糟的话,莫候竟然露出了一副被震慑住的模样,直到杨曦再次恼羞成怒地问道:“什么事?”莫候才清醒过来,随后左右看看根本没有第三个人的房间,忽然靠近杨曦,虚捂双唇低语了一番。
初时尚还淡定的杨曦在几息之后霍然瞪大眼睛,随即又很快绷起小脸,神色数度变幻,震惊,愤怒,厌恶……而后,连带着看向莫候的目光,都在悄然变化——如墨一般的漆黑浮上了他的双眸。
话的内容不算短,约莫两三分钟,莫候才放下手,随后退后一步,立在那里等待杨曦的反应。
屋中,一片寂静。
莫候低着头,却知道杨曦的眼神正在自己身上徘徊,这种感觉很玄妙,仿佛一把毛茸茸的梳子,从皮肤,渐渐梳进体内、乃至灵魂。而且他能感觉到,杨曦在变化,不再像往常一样平易近人,开始变得捉摸不定,就像天边的云彩。
“你这么做,一定有理由。”
一瞬间,莫候甚至以为是那位青衣先生在说话,噗通一声跪倒在地,似乎要将后面大半辈子的勇气都透支过来,带着一丝颤音道:“小人莫候,无父无母无亲无故,自小便被人贩子卖到地下黑市做工,小人……我……小人只是想告诉上仙,小人身家清清白白,绝非心怀叵测之人,望上仙明察!”
莫候舔了舔嘴唇,咽了咽发干的嗓子眼,这才说道:“那一天初见尊师与上仙,小人有眼不识泰山,竟不自量力地耍弄心机,虽说弄巧成拙,被教训了一番,却也因祸得福,得以窥探神仙之能,自那以后,小人夜不能寝食不能咽,只为想个法子能得上仙垂怜,不敢奢求学得仙能仙术,只求能在上仙身边做奴做仆,离开这永无天日的地下牢笼!所以……所以,才自作聪明地做出此事……望上仙垂怜!望上仙垂怜!”言罢将头磕得咚咚作响,眨眼便红了一片。
杨曦被这突然的行为惊得一呆,眸中诡异一闪,漆黑顿去,桌前的烛光也重又映进了眼帘,他站起身,慌忙走上前去止住莫候,一副想笑又怕伤人自尊的古怪样子:“都什么跟什么啊,行了,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
“你想怎么做。”
话语未尽,身后忽然响起一道人声,杨曦和莫候都吓了一跳,不过前者在下一秒就反应过来,因为这个声音太熟悉了。他回过头,看向不知何时出现、盘腿坐在床上的老师,眨巴眨巴眼睛,便知晓老师已然听到了莫候的话,于是小脸一沉,说道:“我想帮他!”
老师淡淡看来一眼,点点头,道出一字:“好。”
莫候立在一旁,没有丝毫欣喜激动,因为他明白,此“他”非彼他。
……
……
倏忽之间,夜已深了。
万家灯火悄然隐去,唯余天上星斗闪闪烁烁,宛如一曲永不停歇的乐章。
可惜,如此夜景,深处地下之人是无法看到了……
仍旧是那间屋子,仍旧是三个人,杨曦身为房间主人,坐在床沿,一会儿瞅瞅这边,一会儿瞅瞅那边,不知道该如何打破这该死的沉默。
如是又过半晌,杨曦眼看两人,一者垂首而立,恭敬有加,似是候至天明亦无不可,一者斜靠窗边,恰如那天亭中模样,仰天而望,清清冷冷、淡淡幽幽,单与前者比耐性的话,实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唉~
杨曦暗叹口气,思及分别前,老师说的那句“这是你自己的事”,心知不可依靠旁人,终须自己解决,于是深吸一口气,已拿定主意:“莫候……”
莫候浑身一震,知晓终于走到命运的分叉口,因此再难平静,又是惶恐又是激动。
“你先前那一番话,我权当没听过,不过你也不必忧心,明天一早我便去找冯盈盈,让他解了你的奴籍,此后你即是自由之身,天下之大,再无绊足之处。”
莫候听到前半句,眼前一黑,险些栽倒在地,直到后半句忽远忽近地飘进双耳,才霍然一惊,醒悟过来,人生大悲大喜不过如此。待他好容易按捺下心中激荡,便又逐渐品出杨曦言中真意,不禁神色复杂地看向杨曦,未曾料到眼前的小小少年竟心细如斯,早已窥破自己本心。
莫候霍然跪倒在地,不等杨曦反应过来,已梆梆梆磕下三个响头:“公子大恩大德,莫候没齿难忘!”
杨曦连忙将他捞起来,不耐烦地说道:“磕磕磕,你会铁头功啊!”随即小脸一肃,哼道:“不再上仙上仙的叫了?你这人,好深的心机!”
莫候顿时又羞又愧:“之前所言,也是真心实意——”
“行了行了!”杨曦搓着双臂,很是受不了地说道:“鸡皮疙瘩掉一地,你我都未成年,就别整大人那套虚头巴脑的路数!”
莫候想笑又不敢笑地点了点头,因已得了承诺,又心知杨曦与窗边那位还有话讲,便道:“夜已深,不再叨扰公子,莫候告退。”言罢转过走去,只在临出门前,才又朝杨曦深深凝望一眼,似要将这小小少年的模样铭刻于心。
杨曦眯着眼笑了笑,暗道不愧是惯做迎来送往的人物,就是知趣。待木门合闭,屋中便只剩下两人,杨曦抬头看向窗边,神色渐转低沉,恍似看到一潭化不开的死水,染无尽悲凉。
数日不见,依旧是那身牡丹宽服,依旧是那张倾世颜色,依旧……没有依旧了,脖颈间绕着一层薄薄的白纱,隐隐有殷红浸染,那么狰狞,那么刺眼……
去寻赵仁河的经过无需多表,老师一句要人,无论他是恼是怒,是天子是至尊,结果都是一样——便是交人。
但归根结底,还是无法让时光倒流……
又是一声暗叹,杨曦小脸上露出一缕与年龄不符的沉静,轻轻言道:“你暂且无法出声,便听我说吧……”他顿了顿,似是最后斟酌一下语言:“这几日,我和老师应该就要离开了,届时会邀上你,以防某人两面三刀,不守信用,至于离开此地以后你欲往何方,我不过问,当然,继续和我们同行也是可以的,我这人喜欢热闹……咳,我是说我这人喜欢交朋友,路上多个伴儿很不错。老师那里你不用担心,前面分开时你该听到了,既然是我的事情,老师便不会多管,而且老师的性子你也大概能看出来一点,对旁的事情都比较冷淡……”
话音缓缓停住,杨曦抬头看了一眼那个仿若化为雕塑的少年,嚅嚅唇,忽然不知道该再说些什么,只好道一句:“天色不早,你就在此处歇息吧,我去隔壁。”接着见对面果然还是默不作答,便起身悄然去了。
门扉悠悠,轻轻而开,轻轻而合,隐约能望见倚窗少年的绰绰侧影,慢慢消融,慢慢消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