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月挂当空,偶有乌云飘过,遮银华暂逝,天地顿时失去了分界,墨染也似。
海龙城城主府,后宅,卧房。
赵仁河靠在椅背上,右手搭着茶几,有一下没一下的拍着,其身前不远处,则跪着一名年轻汉子,正禀报道:“已查明是江洲府李大人家的公子,行三,名叫李维。”
赵仁河拍打地右手一顿,喃喃道:“李维?”蓦地一声冷笑:“既然此子有眼无珠,冲撞了鹤儿,留着那双招子也是无用,便剜了去吧。”
年轻汉子双手抱拳,应一声是,正要起身,却又听赵仁河说道:“一家不靖何以靖一方?李明傅教子无方,以小窥大,这江洲想来也不会太平……”顿了顿,道:“着张平去查一查。”
年轻汉子微微一惊,迟疑道:“张统领正忙于那件事,恐怕分身乏术啊陛下……”
赵仁河一怔,恍然道:“唔,朕这是用张平用惯了,凡事张口就来,对对对,那件事才是重中之重,不可轻忽……”说着抬眼瞧去,沉吟道:“也罢,江洲的事便交给你了。”
年轻汉子慌忙应是,然后见赵仁河陷入沉思,再无吩咐,这才站起来,躬着身子一步步退走,当临出房门之际,年轻汉子不禁抬头朝赵仁河瞥去一眼,心下暗暗纳罕,觉得今夜的陛下似与往日不太一样,似是有些……下刻又赶忙摇了摇头,觉得自己这想法真是可笑……
吱呀~
房门闭合。
赵仁河坐在椅子上沉吟片刻,忽地右手一翻,拿出一个火折子,吹燃,然后打开茶几上的小巧香炉,点着,复又盖上。
不多久,炉口便飘起袅袅香烟。
赵仁河盯着那烟丝,慢慢端起早已着人备好的酒水,哗哗哗倒出一杯,缓缓饮下。
如是这般,时间于自斟自饮间一分一秒地过去,而自始至终,赵仁河凝望着烟丝的目光都未曾移动,幽幽烛火下,那双瞳孔中似能映出缕缕纹路,诡怖如妖。
天空的乌云越飘越多,月华出现的次数越来越少,宛如有一把染墨的刷子,一层层将月亮抹去。
终于,在最后一缕月光照下的时候,房门被人推开了,门外的人似是没想到房内有人,脚步微微停顿,又似是早已料到,神色间一片冷然。
赵仁河身为国之帝王,喜怒本是不形于色,但乍见那张映入烛光的容颜,依旧陷入一丝恍惚,下刻回过神来,笑道:“鹤儿回来了,来来,陪朕小酌几杯。”
赵千鹤微微躬身,语气恭谨却也冰冷:“孩儿不胜酒力,还望父皇见谅。”
赵仁河闻言笑笑,指着身侧座椅道:“那便坐下陪朕聊聊天儿。”接着也不等赵千鹤答应与否,忽佯怒道:“怎么独自一人跑到黑市去了?也不跟朕打个招呼,若是出了什么事——”
“孩儿知错。”赵千鹤却冷冰冰地打断了。
赵仁河依旧不以为忤,摆摆手道:“朕是关心你,又非怪罪于你,罢了,聊些别的,此去黑市可有遇到什么趣事儿吗?”
赵千鹤并未坐在赵仁河身侧,而是选在其对面坐下,此时闻言,不禁抬眼看来,一丝讥讽于眼底乍现即逝:“以父皇手眼通天之能,想必早已知之甚详,又何必来问孩儿?”
房间中略一沉默。
赵仁河竟点点头,承认道:“是啊,所以朕已将那擅闯凉亭的小子惩处了。”
赵千鹤眉梢一颤,未及多想,茶几对面的赵仁河忽然举杯,将杯中残酒一饮而尽,而后抬眼看来,面上似笑非笑:“可仅仅如此,想必鹤儿定会失望,是否还要朕……再去惩处一下那杨家小子?”
话音落下,赵千鹤浑身一僵,然后他像是放弃了掩饰,抬起头,直视住赵仁河,亦是一笑:“是又如何?”
这一笑,倾城倾国。
于是作为一国之君的赵仁河笑不出来了,他失神地望着,直到眼前的笑容幻化成一缕憎恶,才霍然惊醒。
“你可知道你错在哪里?”赵仁河忽然说道。
他没有再重新伪装起那“和煦”的笑容,像是摘去了一层面具,露出本来的面目,于是屋中也响起了一个陌生的声音,它冷漠、高高在上,仿佛主宰万物的音旨:“错在太幼稚。”
不论是语气还是话题都转变得太过于突兀,这种不自然令赵千鹤刚刚的从容也悄然溃散,升起一缕茫然与不安,即便他的表情依旧冰冷,但在赵仁河散发出得、比冰还要阴冷的气息面前,却显得有些颤颤巍巍。
“你憎恶朕,但你不该将这种憎恶放在脸上,不该一举一动都排斥朕、提防朕,更不该……将朕对你的容忍当做一种优势,从而肆无忌惮的做些不知所谓的举动。”
“你若真得恨朕,又真得想对朕做些什么,就该学会伪装,从朕收你为义子,从朕,看上你的那一刻起,就将自己伪装起来。”
“否则,便只不过是朕瞧着你、容许你去做些小动作罢了!”
话音幽幽落下,屋中一片死寂。
这一番毫无征兆的“真实”让赵千鹤的脑袋有些发蒙,总觉得事情不该这样发展,就好似还在布局的棋盘忽然被人掀翻,然后惊愕地抬起头,才发现真正掌握输赢的……竟是对面那个拿着武器的棋手。
自己所作所为的一幕幕从眼前划过,曾经以为的高明、隐忍、心机,突然就变得如此可笑与幼稚。
赵千鹤苍白着脸,却咬紧牙,不愿流露出一丝慌乱。
赵仁河则看着这个从第一眼看到就为之倾倒的“美人”,露出一丝嘲弄的笑。
不错,美人。
他赵仁河金口玉言,认定了赵千鹤是美人,那么他就是美人,并且是赵仁河言中之意的美人。
一切的不正常,只要他认定,就是正常。
一切的不应该,只要他认定,就是应该。
因为他是天子,世间至尊!
……
“朕之所以容许你小小的胡闹一下,是因为朕怕闷坏了你,别像关在笼子里的鸟雀,渐渐得失去灵性那就不妙了,再者……朕也很享受这种征服的情趣。”
赵仁河的眼底深处慢慢蹿起一缕炽热的火焰,笑容也逐渐扩大,使整张面孔都变得狰狞起来:“不过此时此刻,朕忽然发现……这种情趣显得有些多余了!”
赵千鹤勃然怒发,霍地站起身,然而还未等他离开椅面,却双腿一软,重又跌坐在椅子上,赵仁河见状,不禁哈哈一笑,掂了掂酒壶,道:“朕叫过你一起喝两杯……是你自己不识抬举,可怪不得谁!”
赵千鹤瞥了一眼酒壶,忽然意识到什么,扭头看向那点燃的香炉,再合着赵仁河话中的意思,顿时恍然。
他不禁收回目光,慢慢看向赵仁河,甚至连怒色都不再升腾,只余一层薄薄得冷漠,仿佛在说:“这就是你身为一个帝王的本事?”
赵仁河本在等待那绝望一刻的到来,这时却如针刺般地瞳孔一缩,倏然敛去笑容,阴沉沉道:“这世上,唯有朕可用这般神色看人,无人敢用这般神色看朕!”
赵千鹤冷眼刺来,鄙夷愈浓:“敢?杨曦如何,那位先生又如何?”
赵仁河颊肉微不可查地一颤,心底似有一股恐惧蓦然升腾,随即又被漫天的傲慢所掩盖,他猛地站起来,因为用力过猛,椅子竟发出吱地一声尖鸣,翻到在地。
赵千鹤不为所动,依然满目讥诮,只是这种讥诮背后,又燃烧着多少对于赵仁河……甚至是对于自己的憎恶?
发白的指节紧紧扣在手心,恍惚间,似有火焰拢聚,极度的自尊,令人作呕的颤栗,或许还有隐藏在阴暗处的怯懦……扭曲着、混乱着、翻腾着,最终刺破皮肤,化为丝丝猩红缓缓流下……
“呵,戳到痛处了?你这层身份如何来的,你清楚,我清楚,天下人都清楚,时至今日,永乐这个年号也不过才叫了短短十七年而已。”
(不甘心,对自己的软弱不甘心……)
“若你真乃真命天子,敢为天下人所不敢为,何必对外宣称我乃你之义子,堂堂正正的将我纳入后宫便是,又何苦行父子**此等肮脏龌龊之事?若你真乃九五至尊,一言出,则天下从,何须千里迢迢追着那师生二人来到这蛮荒之地,更不必在我刚与杨曦接触,便方寸大乱!情趣?多余?是因为那师生二人剥去了你金灿灿的戏服,让你恍然惊觉自己原来是一介凡人……而心有所惧吧!”
(不甘心,对自己的无能不甘心……)
“只不过旁人陪着演一出皇帝大臣老百姓的戏,你竟如此投入,投入到信以为真,端是可笑至极!恶心至极!悲哀至极!”
(不甘心,对自己的命运不甘心……)
赵仁河蓦然低吼一声,斜跨两步,绕过茶几,阴冷狰狞的表情与在外人面前、甚至是那高高在上的帝王形象都已截然不同,他的确像是被戳到了痛处,今夜的所作、所为、所有的异于往常,都像是在佐证着赵千鹤所说的话——他在害怕!
他阴沉着脸,声音宛如寒潭底水:“果真是幼稚至……!”那三声“至极”犹在耳旁,赵仁河恼恨地滞了滞,吼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和杨家小子谈了些什么,怎么,有他护你,便无所畏惧了?愚蠢!无知!此刻在你面前,可以即刻掌握你命运的,依然是朕!他杨曦,他杨曦的老师,此时此刻此地,谁都保不了你!”
听着赵仁河果然误会了亭中的事情,赵千鹤无声一笑,不管怎样,自己的计划也是有“成功”之处的,不是吗……
“你说得不错……”
就在赵仁河话音落下,贪婪地、粗暴地将一只手抓住赵千鹤的肩膀时,赵千鹤霍然抬首,声音平静得让人心颤:“所以我正在吸取教训……并学习。”
这短暂的一抬头,于赵千鹤而言,却像是漫长的一生,因此所迸发出的气魄染上他的容颜,一时竟将狂怒中的赵仁河都震慑住了,站在那里,呆呆地看着他。
下一刻——火焰起,血光现!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