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须臾之间,中原府邸就泯灭在了炮火中,飞机在头顶五百英尺的地方掠过,像是一不小心就刮着人的头发呼啸而去,此起彼伏的嚎叫声,呻吟声,咒骂声,此起彼伏,声声入耳。18岁的棠亦欢坐在黄包车上看着四散奔逃的人群,心砰砰乱跳,身上那件姑妈刚送的杭绸衬底的阴丹士林兰的旗袍仿若也沾染上了这惊恐似的,皱巴巴的缩成了一团。
棠亦欢看着自己露出的白皙小腿上被炮火烟熏过的痕迹,忍不住想要催促黄包车师傅。
“师傅,可否快一点?”
可她抬眼看到那奋力奔跑的人卷起的瘦弱胳膊上一道道汗水冲刷过的印记和洗的发白的短马褂上一块块巴掌大的补丁的时候,还是没有说出来,她甚至放空了大脑让自己神游了起来。
这位黄包车夫是不是有一位贤惠而温柔的妻子,他的妻子女红一定很好吧,否则那缝补的针脚怎就如此细腻而整齐,那即便洗的发白却仍旧干干净净的马褂怎就如此妥贴而合身。
棠亦欢忽然竟有些羡慕这样一位二十四小时顶着炸弹的轰鸣,不断奔波的车夫有那样一位妻子,不像她棠亦欢的父亲。
想起父亲,棠亦欢觉得有些可怜,四十几岁的人,看起来像是五十多岁,整日缩在酒楼里醉生梦死,今夕不知何夕,母亲冷眼瞧着,从来都只当没有看到,棠亦欢从来不曾记得父亲与母亲有过任何的交际,父亲每日醉醺醺的回到家,只有佣人端了热水伺候了洗睡,母亲从未置问过。
棠亦欢记得小时候总觉得父亲虽出身贫寒,但却是英俊潇洒,伟岸不羁的,她常常喜欢腻在他的身上被他高高举起,那时的父亲笑容爽朗而亲切,后来,自她十岁后,就再也没有见过那样恣意洒脱的父亲了。
“小姐,您到了。”棠亦欢恍惚回神,修长白皙的手指拉开白色皮包,拿出两个铜板付了钱。
头顶飞机的轰鸣已经过去,岚山如雾梦如烟,原本繁华的永安街道上到处是炮火燃烧过的浓烟,呛得人忍不住想要窒息,有年轻的少妇抱着哇哇大哭的幼儿轻声哄着,有年老的妇人看着被烧过的房屋低声綴泣,也有眉头深锁的男子看着这杂乱的大街忍不住脱口咒骂。
棠亦欢转身抬头,”棠府“两个朱赤大字像一双恶狠狠的眼睛冷眼瞧着这世道,棠亦欢忽然觉得有些疲惫,这世界上原来有这样多的人以一种无可比拟的悲痛生活着,这世上总有那样多的人无法决定自己的命运,连怨怒都是无可奈何的。
“二小姐,您回来啦。”
棠亦欢穿过长长的宽阔甬道走向前厅时,听到了柳妈的声音,她笑着看了一眼这位慈眉善目的老佣人,收拾好心情,问道:“柳妈,母亲可在家?”
“可不巧,今儿夫人应了海家太太的牌局,一清早的就出了门,这会子都还没回来,这炮火轰轰的,想来是要被留在海家用过了晚饭再回来了。夫人临走前交代了,如果午后她还没回来,就让我等着小姐回来知会您一声儿等她一遭,说是有事儿跟您商量。”
棠亦欢朝着客厅走去,点点头并不十分在意,心思转到了别处。
“也不知道这日本人什么时候能被打走,动不动出来示威也真是够让人心烦的。”
柳妈正一手接过棠亦欢手里的包,闻言不禁想起她远在乡下的丈夫和儿孙,苍老的面容浮出一丝悲戚。
“小姐说的是呢,日子过得是越来越难了。”柳妈说着,低头瞧见棠亦欢皱巴巴的旗袍和洁白的脚踝上被灰尘沾染的印记,忍不住低呼:哎呦,我的小姐,您赶紧进屋,这世道,乱成这样,瞧瞧姑奶奶刚给您裁的这上好的旗袍呦……”
棠亦欢微微笑了笑,挽过柳妈的胳膊。
“这有什么呢,了不起再让姑妈帮我寻一件出来也就是了,想来也不是什么难事儿,这衣服瞧着是好的,穿起来也确实舒服,我也喜欢的紧呢”。
柳妈笑眯眯的瞧着棠亦欢,满脸的慈爱。
“那倒是呢,姑奶奶那样的人物,自然是不在话下的,小姐到时候只消软和些,没有不成的”。
棠亦欢笑笑没说话,抬眼看看客厅的西洋钟,时针指向晚上6点,她换了鞋子就坐在了餐桌旁,拿过柳妈递过来的餐布铺在面前。
今晚的餐桌上只有棠亦欢一个人吃饭,她也一向对吃的不怎么讲究,所以只要独自用餐,她总是吩咐柳妈做的简单一些,久之便成了惯例。今日也不例外,四个小菜,两凉两热,一样江米甜酒粥,对于这样炎热的夏季来说,搭配的刚刚好。
棠亦欢八岁那年夏季生过一场大病,反反复复几个月才算大好,自那以后,她常常苦夏,所以一看到有碟子拌黄瓜,就忍不住多吃了几口,柳妈看她吃的开心,没了节制,忍不住劝道:“小姐您身子不太好,这拌黄瓜虽然吃着爽口,但也不能多吃。”
棠亦欢眯着眼睛笑了笑,从善如流的点了点头。
“您看这道苦瓜肉丝,小姐您不是最喜欢了么?多吃一点,好下饭的,而且……”柳妈适时将盘子向棠亦欢身前推了推。
“而且这苦瓜肉丝是柳妈您亲自做的,里面放了几味药材,对我的身子大有益处,柳妈您都说了无数次了,我都晓得的啦。”棠亦欢不等柳妈说下去,笑着接过了话头。
柳妈看棠亦欢一脸的娇气像,板起脸佯装生气,“哎,小姐这是嫌我啰嗦了,不爱吃我做的菜咯……”
“她要是敢嫌弃您,我头一个不饶她!”一阵爽朗的笑声从门外传来,高跟鞋清脆的声音落在干净的木质地板上格外的悦耳动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