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言行有违家训,此后再不许踏入祠堂,生育子嗣,贬为庶妻。”
他对自己也是仁慈了,终还是有些情的吧。柳叙槐抬起宽大的纱袖,不禁笑出来,却仍是忍不住擦了擦眼角溢出的湿意。
现在这光景,与下堂无异了,而府中本就嘴杂,夫人与小厮厮混之事不出三日已经是人尽皆知,所以如今柳叙槐的境地,已经与下堂无异。
“夫人,那些人真是势利眼,前些天还对夫人笑得合不拢嘴,现在倒是跟见了鬼似的骂骂咧咧的。”小鹿一边折起手中的长裙放入漆木箱子中一边嘟嘟囔囔地数落着这两天的遭遇。
柳叙槐今日未佩戴任何发饰,只随意地将发丝散落,平日总是作繁复的打扮,只为压住下人的嘴,如今落了个清闲,心中不由松了一口气。
长亭院,愿长停,终究这个院子,也是再也不会有人来了吧。
“莫再叫我夫人,让别人听了平白笑话了去。”摇着手中的团扇,她的神情却似丝毫不在意,如今正是初夏,虽说不甚热,但还是扇着舒服些的。
眼睛向一早起来便忙个不停的人儿看去,白皙的脸上嘟着一个粉嫩的嘴唇,来了这朱府时间虽不是很长,但掐指算来也是不短了,她却似乎没有受到任何影响,仿佛还是当初那个眼睛水汪汪的小鹿。
“小鹿,你说我那耳坠怎么会在吴中那儿呢。”漫不经心地问出口,她的手指未涂蔻丹,透明纤细的指尖扣住洁白的团扇摇着,一下一下,挠在人的心尖,“你不是说丢了的。”
小鹿未回过身来,只用手挠了挠头发,“奴记得放在那个夫人带来的首饰盒里,不知怎么的就不见了。”接着又忿忿地转过身来,握起小拳头,连腮帮子也鼓了起来,“定是那个不要脸的妾室给偷了去陷害夫人的。”
柳叙槐嘴角划出一抹笑意,“嗯……”而手中的速度却是不由微微加快了。
自从搬入长亭院至今已是过了快半旬,而她的地位却是一日不如一日了,连吃食和用度都被那些势力的婆子扣了,屋子里竟是连个冰盆都没给置备。这里的屋子本就小,所以就不由让人觉得有些闷热。
而小鹿这几天却也是整日不知在想些什么,总是走神走得厉害,柳叙槐也不由地对她上了些心。
见天实在是有些热了,自己也留了不少汗,看了看外面找到了那个身影,“小鹿,你到前面去给我打点水来,我想擦个身。”柳叙槐也不想待在屋内,便坐在院子前面的石板凳上纳凉。
小鹿拎着个桶子便出了去,但良久却不见她回来,坐在石凳上之人已是目光愈发深沉,也不欲去催,最后见她有些心不在焉地拎着大约半桶水回了来,脚步却是有些匆匆忙忙。
问了也是回答说无事,柳叙槐在心中一声暗笑,却也不点破。
一直到晚间吃饭时,小鹿还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柳叙槐自是懂得这个道理,是她自己不够狠,当真不怪她的。
果不其然,用完晚膳桌子还没收拾好,这长亭院外果然传来了很久都没出现的嘈杂声。
外面吵闹了一会儿,末了外面进来了一个婆子,进门便摆出一副趾高气昂的架子,也不拿正眼瞧柳叙槐,只径直走到小鹿面前上下打量了两下,最后鄙夷地吩咐道:“老爷唤你去他屋里。”
虽掩饰极佳,但小鹿面上露出的一瞬间的狂喜却是没有逃过柳叙槐的眼睛,但她却是立马反应过来,用一中愧疚不比的眼神看着自己。
柳叙槐慢慢走过去,伸出手抚了抚她的眼睛,曾经就是这双眼,清澈干净,自己也以为她会是个单纯善良的孩子,但世俗之怖便在于此,现在看来仍是如此清澈的眼睛,却看不见眼底的深意。她能感受到她的身子在自己手下微微战栗,但她却忽然将手移至她的头顶,触手的是摸起来甚是舒服的软发,她轻轻揉了揉,如同以前抚摸戏楼里其他姑娘养的猫儿那样慢,渐渐露出一个温柔的笑容:“好好待自己。”
小鹿终是再也支撑不住,“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求夫人不要记恨。”
她转身摇了摇头,“阿鹿,你走吧,莫要让我再看见你。”
不禁身体一颤,夫人这是来了朱府后第一次这样叫自己,怕也是最后一次了。
此时的小鹿却真的如同一个孩子一般跪在地上嚎啕大哭,她只是想让自己过上更好的日子,而现在不能回头之时,她却觉得自己做了天大的错事。
人的良知也许会在一瞬间让她后悔,但俗世这个大染缸,从不给任何人喘息的机会,她不需要她的怜悯与愧疚,从来都不需要。
夏日雨多,来得却总是分外凶猛而短暂,柳叙槐拂了府中管事假惺惺地要给自己再分来一个丫鬟的意思,一个人过得还算潇洒。
只是朱醉再不许她出府,她却开始有些怀念以前自由自在的生活,似乎还有些怀念那些在誉满楼中听着大书胡侃的食客们,但那些回忆,是早已一去不返了。
早几日前小鹿已被朱醉收为妾室,听说现在还是分外恩宠的。而三夫人也是前些日子刚报喜说怀了孕,现在在府里也甚是嚣张,总是因着一些小事打压其他夫人,也爱拿一些鸡毛蒜皮的问题责罚下人,整个府里都是怨声载道。
及时不出院门,这些风言风语也自能传进她的耳朵,她只当作笑话一般听了听,人之嚣张,不过一时而已。
而本以为这样的日子便一过就没有尽头之时,一场巨大的变故突然降临了。
午后,院子里的花草水木也在烈阳下打起了盹,柳叙槐也是躺在自己置在外面的竹榻上小憩,本该是一派恬静的景象,却忽然听得外面一阵嚷叫声。
“不好了!不好了!流寇!流寇来了!”不知是谁喊了起来,声音确是急促而惊恐。
府里本来还惬意的景象便一下子变了,柳叙槐也是听到了声响,便也套上了外衣,走出去看了下状况。
外面已是一片混乱,植得很好的花木也是被践踏得再不复往日的光彩,如今这个时候,在也没有谁上谁下之分,所有人都在求着自己保命而奔走逃离,大叫着往后门狂驰而去,正要看到胜利之时,连面上都露出了狰狞的笑容,却发现后门早已被流寇把守,一下子从天下掉下了炼狱,笑容还未放下,便是红光一闪,地上已是一滩鲜红的血迹,只留嘴角还挂着可笑的弧度,而有的胆子小的妇人家却已经直接晕死过去。
哭喊声、大叫声、求饶声……流寇杀人不分贵贱,他们本就不是同根而生,作了这种勾当,自然不会还有人性残留。
不时有尖锐之物捅进血肉的“扑扑”声传来,她不由地捂上了耳朵,也想快点逃离。
可是她能逃去哪儿呢,今日的朱府必是满门血光,一个不剩了。一个死了丈夫的寡妇,还能逃到哪里呢……
苏州城是谓边城,祖祖辈辈便受到流寇的侵扰,他们一旦没有粮食无法存活,便会对这里的富户下手,但自上一次流寇入袭已是整整三十多年过去了,这些年他们一向都还甚是安稳,却从没想到今日却是落在自己头上,落在整个朱府头上。
她不由地笑了,却是凄凉,仿佛丝毫听不到外面的嘈杂之声,浑浑噩噩地往回走去,她不想走了,这些日子也是受够了,若是能一了百了,也没准不是一件坏事。
步履越来越沉重,连带着有了些头晕的感觉,鼻子里充斥着腥膻的血味,一直绕到心口之上,让她不由一阵作呕,眼前也是愈来愈模糊,好不容易摸索着进了自己的屋子,却觉得一下子头晕目眩,终究是眼前一片漆黑,再也看不见什么,沉沉地睡了过去……
流寇之祸持续了七日有余,但凡苏州城之中有些脸面的人家全都无一幸免,或多或少都被烧杀抢掠了一番他们才罢休离开,这其中却是以朱府最为严重,全府上下几乎全部没能幸免于难。
只除一人以外。
柳叙槐再次醒来时,是被外面的叽叽喳喳的鸟叫声吵醒的。她抚着留有微痛的额头坐起来时,阳光透过纸窗照射入内,仿佛一切都没有变,她甚至觉得那可怖的场景根本就是自己所做的一个梦。
但这一切终究不是梦,她是朱府全府上下百余人唯一一个活下来的人。
呵,她没准要感谢小鹿,感谢她将自己的耳坠藏起来,感谢她打通下人陷害自己,她自己受了她该受的劫数,用她的命换了自己的命,让自己住进这荒凉的长亭院之中,甚至连流寇都忽视了这样一个早被遗忘的地方。
前不久她飞上了枝头做了凤凰,却不知自己确是拿自己的命开了一个如此荒唐的玩笑。
知府已经派人休整这朱府了,本以为已经处处为尸了,却见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缓慢走来一个女子,不哭不笑,完全忽视了地上惨不忍睹的景象,幽幽地走出了门口。
不多时消息不胫而走,偌大的朱府,竟是只有曾经名动一时的戏子柳叙槐一人活了下来。
“比翼高飞不多时,尘间更有零落苦……”悲凉的曲调从口中缓缓吐出,她不悲命不悲己,她永远是戏子柳叙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