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杏树又在抽新芽了。我双手抱着后脑勺枕在草地上,直勾勾盯着银杏树上的那个大马蜂窝,生怕哪一天那细长的枝干因不再能承受它的重量而掉下来,想象着被一大群马蜂追得山穷水尽的场景,应该是怎样地惊心动魄而又令人哭笑不得?草场上的紫云英大片大片地盛开着,它们可不像桃花茶花那般尊贵,有农夫拿着大剪刀去修剪它们的枝枝蔓蔓,以便在春天里尽情舒展它们的娇媚或高贵。然而紫云英呢?一季的花开之后,等待它们的却是呜呜哇哇的除草机。尽管如此,春天一到,它们还是从冬眠的土地里苏醒了,以一颗种子要开花的使命叩问大地。真可谓“农夫除不尽,春风吹又生”。蔚蓝的天空,浮云朵朵,眼光明媚。我喜欢仰望苍穹,喜欢看行云流转,并且固执地认为变化是人生的常态。白云苍狗,人生须臾。没有什么是永恒不变的,没有谁会永远留在谁身边。未来对于我们总是有着太多的未知,没有人知道今天陪在你身边的人是否明天醒来就不在了。如果说伸出掌心就可以看见自己的命运,我看见的只是一片纹线的交错和寂寞的空间。没有人可以明确地告诉我未来是一片坦途还是曲折坎坷,无论我们选择如何走下去,也只能在路上,无法回头。那一年,父亲去世了,母亲离开了,我成了一朵可怜的、小小的“紫云英”,寄居在叔叔家。后来,政府拆迁,我就连老家也没有了,连同仅有的对于父母亲一星半点的记忆也一并被带走了。叔叔拿走了所有的拆迁款,开起了饭店。初中以前一直跟着奶奶睡在一个屋里,奶奶是个胖子,睡觉时总打呼噜。她也常常梦魇,梦里哭着诉说她的艰辛,大概是梦见了我死去的爷爷和父亲吧。每一次我总是被奶奶的哭声吓醒,接着便从温暖的被窝中爬出来,我小小的身体在黑暗中手脚并用,轻轻地越过奶奶那宽大的躯体,开了灯,在昏黄的25瓦白炽灯光下,惊恐地看着尚在梦魇中的奶奶,用手轻轻摇着她的肩膀,叫着“奶奶,醒来”。但每一次她都没有醒来,只是梦已散去,梦呓也渐渐平息了,不久,复又只剩下那有节奏的呼噜声了。在昏暗的灯光下,看着奶奶那张如刀刻过般的带铜色皮肤的脸庞,然后用拇指揩去她眼角的泪,叹气,无尽的悲哀之感从房间的另一头袭来。冬天夜里的寒气侵袭着我弱小的身躯,我开始一遍一遍想着自己的身世,自己与别人的不同,不知不觉竟也开始流泪。长大后的我甚至都不能理解当时年幼的我,为什么会那般的早熟,会那般的将孤儿的悲哀感深深地刻进骨髓,甚至,让那孤儿的心绪影响了自己的一生。过了许久,害怕奶奶中途醒来的我关灯继续睡觉。奶奶的呼噜声和梦魇成了我最深刻的童年记忆。死的人已经死去,活着的才最痛苦。那些令人战栗的暗黑岁月,令人悚然的灵魂拷问,都在时光的无畏中结出苦涩,在满身伤痛中学会坚强。
本已做好寒假不回N市的打算,拗不过奶奶一直打电话催我,在学校呆了四五天之后,终于买了车票回了N市。F市离N市并不远,动车开通之后,只需40分钟;即使是汽车,也不到2个小时的车程。我无法以路程太远买不到车票诸如此类的借口不回家过年。回到N市,见到的第一个人居然是大傻。我只是偶然在电话里说过会在今天回来,没想到他居然记着了,而且还跑到车站接我了!万一等不到我呢?大傻是我以前的邻居,也是我暗黑的童年岁月里唯一的玩伴。他并不是生来就傻,而是小时候发烧烧坏了脑袋,落下了终身残疾,行动和说话比较迟缓,智力也受到了些微的影响。因此,他常常被一些顽皮的大孩子欺负。我呢,也因性格孤僻而被同龄人所排斥,就这样,命运将我们这两个可怜的人联系在了一起。看到他站在寒风中的样子,那一刻,我真想哭。回到家中,并无太大变化,奶奶还是老样子,终日守着她的小杂货铺,头发剪短了,显得很精神。“晚上想吃什么?”她问我。“有什么就吃什么。”她那剪短了头发的脑袋安在宽大的肩膀上,显得更小了。“你大概几点下来吃饭?”她双手插在裤子口袋里,像插着两根牙签的大贡丸,样子有点滑稽。“你什么时候做好就什么时候叫我吧。”说完我便提着行李上楼了。对这一套说辞我已经麻木了,以前年纪小的时候我的确会很认真地回答她这些问题,后来有一次无意中听到她和别人的对话,说我是如何地挑剔食物,如何地难养。那一瞬间我突然想到,这个老人真的是和我有血缘关系的奶奶吗?还是说她对我的那些好都只是做给别人看的?从那以后,我的心里对这个老人的态度便悄悄起了变化,开始有了警惕。收拾完房间,躺倒在大而软的床上,望着天花板,感到无尽的疲惫和空虚袭来,想起了已经没有印象了的父母,或者说我只是想起了概念上的父母。如果没有当年那个意外,我现在会过着什么样的生活呢?或许我会是一个幸福的人:温馨的家庭,慈祥的父亲,温柔的母亲,每天回到家就能吃到一顿热气腾腾的晚餐。又或者我依然是一个不幸的人:离异的家庭,脾气暴躁的父亲,不管事儿的母亲,每天回家面对的还是冰冷的空荡荡的房间。但不管怎么样,应该都比现在这种寄人篱下的生活要好吧。婶婶和两个堂弟总是到晚上八、九点才回来,叔叔则会更晚一点。大堂弟家炜已经九岁了,小家烨也已经六岁了。虽说是兄弟,但性格却是截然不同:家炜是个好吃懒动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小八戒,家烨则像个跑来跳去头脑发达四肢简单的瘦猴儿。多年来我养成了一个习惯:只要听到一声钥匙在锁眼里扭动的咔嚓声——尽管此时我还躺在床上看书——我就会立马关灯钻进被窝假装已然睡熟。有时我也在心里告诫自己:你大可不必这样,这可是你的家啊!尽管如此,但每次只要听到那一声“咔嚓”,关灯的手却总比思考的脑袋快,俨然已成条件反射了。说实话,我心里很怕这个婶婶。打从有记忆起,她对我就没有过任何温柔的举动,也很少有好脸色,没有给我洗过一件衣服,更别说给我买衣服了,我从八岁起就已经学会自己洗衣服了,十六岁以前,从来没有一件真正属于自己的衣服。十六岁,一个意味着长大成人、脱离幼稚的年纪。依稀记得那天,奶奶问我,十六岁了,想要些什么?我心里狂跳着,怯怯地问:能给我买套新衣服吗?换了平时,奶奶是决不会轻易答应的,她会用她的一套说辞说得你哑口无言。但那天,她什么都没说,下午即带我去了商城。那是她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带我进商城,也是我唯一一次在她身上感受到“母爱”。生命里长久以来缺失的母爱,却企图在奶奶偶然的一次亲昵的举动里找到一丝人生安慰的幻影,现在想来是多么可怜又可悲啊。后来我才知道这所谓的爱只是一个美丽的误会。当天晚上,奶奶拿着一叠钱来到我的房间,告诉我这些钱分别都是哪些亲戚送给我的十六岁贺礼(当然也包括买衣服的钱)。在她给我晓以利害之后,问我:这些钱你是要自己保管还是放我这里帮你保管?那就放你那吧。多么例行公事化的对话啊,听到她说第一句,捂住耳朵也能想到她接下来要说什么。晚饭时,奶奶跟我说起我衣橱里的那些旧衣物,“要是不穿了的,你找个时间整理一下,我把它们合着那些杂物卖了。”我默默地听着,忽又想起那件她给我买的衣服来,想起穿上新衣之后长久地看着镜中的自己的那个夜晚。然而所能记住的也只剩下一些片段式的情节,至于当时的感受,已经模糊了。她见我许久不吱声,又重复问了一遍。“嗯。”她已经早就习惯了我的慢半拍,正如我已经早就习惯了她的“例行公事”。她就是这样,明明自己心里都做好了决定,却还要装作很明主的样子来问我的意见;一旦我反对,她又会拿出她的一套理论来说服我。在她的世界里,她永远都是对的。后来我也懒得反对了,反正反不反对结果都是不会改变的。然而我也知道,她变得更寂寞了。有时候她也会问我,为什么别人家的祖孙俩都能有说有笑的,而我们却是这么地淡漠?我只是埋头扒饭,因为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因为我知道我一旦说出真相她一定会反驳我因为她那高傲的自尊一定无法接受因为她那永不低头认错的个性因为她永远都是对的。然而我什么都没说,急急扒完了饭,说一声,我吃完了。就上楼去了。看着衣橱里空出来的空间,我几乎能感觉到那虚空,它像一个活着的、会呼吸的东西,渗透在我逝去的年华里,渗透在我的欢笑与悲戚里。我仿佛能察觉到它正从衣橱里慢慢升起,横亘在我的胸腔中间,使我呼吸困难。这种感觉使我想起毕业典礼那天静姝跟我说她的书卖了多少钱。我摇头,说,卖书的钱恐怕还买不了其中的一本书呢。那天下午,我的那些卷子和书装满了整整一麻袋,我站在那里,眼看着它们被三轮车运走,越来越远,越来越远,留给我的只是一段长长的三轮车辙印子,那一瞬间,那种难以填补的空虚感好像被物化了,就这样被渐行渐远的三轮车撕扯着。仿佛车子带走的不是我的书,而是我三年的青春,是我的生命的一部分。而那载着我三年青春的渐行渐远的三轮车,就像是流逝于指缝间的时间,让人觉得无力去追回什么,只能徒然地伸出手,呆呆站在原地。那年夏天,我们高中毕业了。临睡前,奶奶拿着那件我没舍得扔的衣服,问我:这件你穿不了吧?“嗯。”我看了一眼她的脸,没有一丝怀疑。“那就合着卖了吧?”在她看来衣服就是衣服。“好。”我顿了顿,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