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居里安静了好一阵,只能听得宋毅轻拍脑门的声音。
啪啪啪……
怜生疑惑地看着老师,觉得先生好生奇怪,为什么要如此频繁地拍着脑门。难道自己,哦不,爷爷对自己该娶什么样媳妇的看法让他觉得十分苦恼么。
其实宋毅很快想清楚了对怜生这种粗野随便的孩子,还有一个那样的爷爷,那对媳妇的要求大抵也就是那样了。只不过看他这般年纪,情窍还未开启,很是捉急啊。
毕竟他宋毅二八岁月的时候,可也是有过一段可歌可泣的情殇往事,对少年情事最是了解,也最有发言权。
否则也不会有替某个小姑娘打探少年心思的想法。
可惜眼前这个少年是傻的。
“先生,”怜生诚恳地问道,“我爷爷说的不对么?”
宋毅啧啧了两声,不置可否,眼角又朝旁边一扫。
茹七七从柜台下站了起来,将温好的酒倒入一只青瓷碗,期间因为怕烫好几次将手放到耳垂挫了一挫。
只是她掩饰的再好,也无法将脸上不知是愠怒还是羞涩的晕红给除去。
怜生不明白先生的态度,只好继续语出惊人道:“螟子应该喜欢我。”
哟呵!宋毅瞬间乐了,憨傻呆瓜如你怜生小子何时也这般自恋了。
“她上课时老看我。”怜生挠着脑袋,眉头紧锁,思考着很久远的事情。“就是盯着不放,但是我一转头,她就移眼神那样。”
宋毅看着他,脸上充满了一点儿也不信的神色,“小时候教你识字,一天就学十个字,你隔天就能忘了八个!现在八,九年都过去了,你竟然还能记得一个小女孩上课偷看你?”
“我也很奇怪哩。”怜生苦恼地说,眉头反而渐渐地舒展开,“那种感觉开始觉得烦烦的,后来习惯了之后反而有一种奶奶儿时哄我入睡的安心。等到她走后,又开始时不时地想了。”
“就是奶奶说的——一直盯着一个人就代表喜欢他。”怜生十分肯定道,对奶奶说过的话坚信不疑,远胜爷爷。
宋毅还想说什么,看到茹七七脸色阴沉的捧着酒碗走过来,只好叹了口气,心里叹道,晚了晚了,完了完了。
七七狠狠将酒碗朝怜生面前一放,溅出的酒水把怜生前襟**了一片。
后者倒是毫不介意,反正常年在山上过活,对衣裳的整洁没有一点要求。
所以他只是看着七七,关心道:“七七你怎么了,脸色好难看啊。”
七七脸上绽开了笑容,不过只是皮笑肉不笑,“没什么,只是看你淋了雨,给你来碗秋白去去寒啊。”
“七七你真好,”怜生笑道,不过语气又变得有些苦恼。“可是我身上没铜板了。”
“不用钱……你就告诉我,你对那个螟子是什么感觉,我很好奇。”七七的笑意更浓了,如一朵怒放的牡丹,然而教书先生却根本不敢看。
“嗯……”怜生又陷入了冗长的思考,甚至开始一小口一小口喝着秋白,神情无比凝重。
一卖酒姑娘一教书先生静静地等待他的回答,气氛有些微妙。
终于,怜生开口了:“我不知道,”
两人同时松了口气,其中的教书先生想:还算是不太傻的回答。
他刚才甚至觉得,如果怜生表露出一点喜欢的意向,哪怕是有些羞涩的笑容,七七都会抄起酒碗扣在他脑门上。
“那就是没感觉了。”七七用只有自己听得到的声音喃喃道,神情有些轻松。
下一刻,峰回路转酒气寒。
“所以我会去找她。”
……
屋檐下雨帘咛咚,酒家里先生哀恸。
怜生不知道先生为什么面带凄然,说出那句话的他还不知危机将近,仍不知死活地想喝一口。
酒碗刚到唇边就被某个小女子拿走了。
“呃,七七,我还没喝完耶。”
七七沉默。
“七七?”
七七沉默地走回柜台。
“先生,是不是我不给钱七七生气了。”
七七沉默地抄起那半壶酒,往怜生砸去。
然后是,算盘,扫帚,另一壶酒,账本,另一壶酒,总之她随手拿到什么就砸什么。
怜生在疾风暴雨地攻势下连连哀嚎连连后退:“七七,我错了,你不要生气!别,砸这么多东西老板娘要发火的!哎哟!”
直到他退出了酒居,还看到进攻者举着一碟瓷碗朝他横眉怒目,怜生很无奈。
他没想到一碗酒钱原来可以惹得七七如此大发雷霆,但是这满地开花的景象又岂是一碗酒钱可以赔得起的?
爷爷说的不错,女子心,计较斤斤,不可以常理度也。反正他本来就是来告别的,七七又赶他走,他只好走了。
“七七,那我走了……那碗酒钱,你就问先生要吧。”
“先生,再见。”
“七七……再见。”
……
宋毅看着离开的怜生叹了一口气,世间有多少痴男怨女,就有多少难度之事。他想再饮一口伤春怀秋一番,可惜举着瓷碗的七七已经把带火的目光转向了他。宋毅愕然,继而苦笑,连那一口也不敢多喝了。
“七七,你不会真的要我付账吧。”
“出去。”七七下了逐客令。
这个小姑娘,还是不明白啊。
看在这么多年师生情谊和喝进他宋毅肚子里的酒水的情分上,抱着最后帮一把的心思,宋毅道:“那小子情窍未开,未必懂得什么是喜欢,至于情爱一字更无从谈起了。”
“出去。”七七一语斩钉。
“七七啊,听老师一句劝,人这辈子很短暂。有些人你以为相处的日子还有很长,却不知道其实多对他说一句话就能多一句,少说一个字就是错过一生啊。”
“出去”七七两字截铁。
宋毅涨红了脸,“好歹我也是你老师,多听我一句会……”然而他还没说完,七七又开始砸东西了。
当他跟怜生一样被砸出店门的时候,顺手捞到了最后一个砸出来的东西。
那是一把雨伞。
“那呆子没带伞。”七七冷冷道,然后也不理宋毅,跑去收拾地上的东西。
宋毅又是安慰,又是嗟叹,最后只能道了声别,也离开了。
风声雨声掩盖不了那陶器破碎声,后头的老板娘火急火燎地赶来,手里还摸着一张手牌,看到满店碎物,惊讶地问:“丫头,怎么了?”
“没什么。”七七低头收拾着,“一个偷东西的蠢贼而已。”
……
雨很大,雨没了。
怜生抬起头,发现头上多了一片素色天空,那是宋毅的伞盖。
“先生?”
“托你的福,我也被七七赶出来了。”宋毅没好气道。
怜生一脸苦涩,“我以为能愉快地告别的。”
“我也这样以为啊,可惜你没长脑子。”宋毅毫不客气地骂道。
怜生顿了顿,忽然反应过来。“先生也要走?”
“先生也有是有老师的,而且还有两个。这次出来太久,是时候回安阳看一看恩师了。”
怜生点了点头。爷爷跟他道别,他跟大山里的朋友道了别,跟商大叔道了别,跟七七不是很愉快地道了别,以为跟宋先生也是要道别的,没料到先生也要离开这个镇子。
“先生,要不我跟你一段路吧。”
“你不是要去找你的小媳妇么?”
“是啊,可是我不知道他们家在哪。”
“……怜生,小时候你爷爷是不是常揍你?”
“先生,你怎么知道的。以前大家揍我的时候还挺舒服的,但爷爷一打我,那疼得好几天都忘不了哩。爷爷一边揍还一边让我睁大眼睛记着他怎么打的,我跟你说,那简直……”
“停停停!”宋毅可不想听怜生的家庭暴力史,说道:“你要找螟子一家,他们是南方逃难来的,只会一路北上。我去安阳也是往北边,正好可以陪你一段。”
怜生欢欣鼓舞:“我就知道问先生准没错的!还没问先生就教我怎么走了。”
听着如此耿直真诚的马屁,宋毅却一点都高兴不起来。
三合镇的城墙很矮,城门更矮,戍卫的士兵躲在门洞里打瞌睡,并没有注意到两个身影缓缓地出了城。
城外是一条延伸到天边的土路,三合镇靠近沧澜江的一条支流,所以土路临河的一段铺了一层绵延数里的芦苇荡。
这个季节见不到芦花飘荡的素野景象,反而让怜生生出一丝离别的哀愁,以前奶奶最喜欢的景致,就是连绵的芦苇花浪。奶奶说那像是她家乡的海浪,壮阔又不失平静。她瞅着浪花就觉得欢喜,听着浪打就觉得心安。
现在的芦苇荡没有沙沙的浪打声,只在风雨中轻轻发出“簌簌”的呜咽。
他以前从没觉得原来三合镇外的天空这么大,路那么长,连芦苇荡都长的望不到头。
天上好高,天下好大。
他在三合镇和后山岭生活了那么多年,第一次有了畏惧的感觉,却不知道在畏惧什么,踩在城门下的步子有些不自然。
“先生。”
“什么?”喝多了酒在城墙根屙尿的宋毅随口答道。
“天下有多大啊,我们要走多远。”
宋毅的声音随着放水进程扬抑,“天下之大,不过三大国十小国;武林之广,不过一海一山四方世家。”
他忽然愉悦地一哼唧,然后束腰弄摆,走到怜生身旁勾住了他肩膀,手看似不经意地往怜生麻衣上一抹,便与他一起远望高空,“这些年我讲课多少提到过一些,你记性不好,路上我再重新慢慢说与你听,也不收你钱,路上做点野味给老师尝尝就行。”
怜生突然奇怪地盯着他。宋毅有些尴尬,难道这点小事也要计较?
“先生,你这么纵容旺财好么。”怜生指着他脚边道。
三合镇那只著名的无家之犬旺财正在宋毅脚边行他刚才所行之事。
“呔!你这小畜生!”
“汪!”旺财往城门内撒腿狂奔,宋毅在后边狂追不止。
怜生乐呵呵地看着,嘴上轻轻地对三合镇最后一个熟悉的朋友道别,“再见,旺财。”
……
时间煮雨,茹七七煮酒,她呆呆地看着小炉炉焰升腾,心思不知在哪里飘荡。
她脑子里时而极力回忆着小时课堂上那个如同透明人一般的小姑娘螟子,时而闪过教书先生不知所谓的话语。当然更多的是怜生,他笑,他羞,他说他要去找其他人。
雨越下越大,忽然就有一道惊雷,然后一句话蓦地撞进她的脑子。
“七七……再见。”
她腾地站了起来,脸上有惊疑,有恍悟,在原地转了两圈,却左右都找不到一把伞之后,全都转换成了决然。
她连炉火都不管,便冲进雨幕中,奔呀跑呀,跑出了长街,跑出了城门,往那远天处遥遥一望。
太远了。
她又在泥泞的土路上跑了一段,嘴中不知在呢喃着什么,结果不出几步便摔了一跤。
雨水湿发,衣裳脏乱。
城外风雨如晦,芦苇瑟瑟似有人呜咽。
路天相接的地方好像有两个人影,但在风雨中又像是幻觉,模模糊糊。
是啊,模模糊糊,就如她被泪水浸湿的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