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少可尽疏狂事,时暮无悔当年志。
侠奇正躺在地上,喘息不止,浑身沙尘,身上多处还渗出血渍。但他的笑容不减,他此时仍不知道自己那一剑其实是以大意志自燃真气而爆发出来的,也不知道这一剑日后会被他未来的师父收录在册,取式名“无悔”,供诸多习剑之士效仿学习。
他只是觉得痛快,感到利落,仿佛这一剑之后世间再无不平之事,仿佛出剑后自己便是立死也甘愿。
这种舍命求剑之后的功成快感并没有持续多久,便被狼千蜂那夺命一脚毁了。侠奇正在那一脚临面的一刻又再次感受到了江湖比斗的残酷和死亡的威胁,汗水浸出,现实的痛感终于完全地袭来。
真疼!全身都疼!
不过幸好那最致命的一脚没有踢中他——因为有那样一只大腿拦住了那一脚,劫后余生的他心中又打起了小算盘——果然没抱错大腿。
他没有抬首的力气,只是用眼角的余光看到那一脚一腿迅速分离,片刻之后便是地动山摇,接着又有风雷声四起,似有两只庞大山兽搏斗,动静之大简直让整个白贝村都摇晃了起来。
小生哥果然厉害!他心中暗道侥幸找对了帮手,不然他此时该是被这渔鼓帮整死在这个边郊小村里了,日后还怎么闯出“奇正大侠”的名号?
又是庆幸又是自恋,总之满身是伤又泛起少年心性的侠奇正总算积蓄了一点力量缓缓抬头,想看那小生哥如何痛揍渔鼓帮客卿,却看到了让他几欲吐血的一幕。
那个心目中的大腿小生哥此时抱头蹲防,裹成一个球状,而那手下招式阴狠毒辣的狼千蜂出脚出拳迅疾如风,有如沧澜江湍急处的狂浪一波猛过一波地击打在那“球状礁石”上。
原来那乒乒乓乓的响声竟是怜生在单方面挨揍!
怜生有如一只铁桶,护住耳朵后脑等要害处的他在狼千蜂潮水般的攻势下依然不动如山,只是嘴里不知道在碎碎念着什么……
“打吧打吧,反正你们打我都没有爷爷打的疼。”
“爷爷说多挨打可以锻炼肌肉。”
“哎,爷爷他老人家现在在哪呢,好怀念他的拳头。”
……
狼千蜂第一次觉得打人竟可以把自己打出伤来!
这个少年的身体强度似乎有极高的兵道修为,可什么境界的兵道道悟能承受自己百来下拳头飞踢而毫发无伤?
最可气的是这个少年看起来一点功夫都不会,那一腿拦住自己后象征性出了两拳,俱是犹犹豫豫没有半点打人的果决,被自己轻松躲过,还以一拳后就不再出手,而是很老实地当起木桩子来。
可哪怕是铁铸的桩子恐怕也被自己打折了!
他不相信少年在兵道上的修为有多高,因为恐怕连知解境的身体也无法毫无反应的挨上斗道盈惑境高手百来下强攻。
知解境往上?他不敢想,已经有一个少年让他震惊到要杀之而后快,如果再来一个兵道修为超越知解境的少年,他很怕自己会开始怀疑人生。
所以这个少年一定是有古怪,或许下一秒他就要撑之不住,露出怀中什么护体的秘宝?
他指虎上的狼牙此时突然发挥了作用,那锋刃划过怜生的背部,一阵短促的裂帛声响起,怜生穿了半月有余的麻布衫彻底破裂,露出了它结实的背部肌肉以及好看的蝴蝶骨。
怜生一怔,站起身来往肩膀处伸直了脖子查看,然后生气道:“你弄破了我的衣服?”
怜生出门就带了这么一套衣服,确切地说他根本来不及拿其他衣服,屋子就被爷爷给烧了。
那住了十几年的旧屋没有什么值得回忆的物件还能留下,自己身上的这套衣服好歹算是一件。
却这么随意地破了?
他并不知道这一身麻衣陪他经历了风吹雨打江水泡,早已不堪重负,此时随便拿石头一划就会开一条缝,不出几日很快也会变成几片碎麻。
他只知道这身极有纪念价值的衣服此时划开一道大口,全是面前这个家伙的错!
怜生抄起拳头,啐了一声三合镇下三流混子打架时的口头禅:“马勒隔壁。”
他并不知道那些混子打架为什么总要撂下一句马勒隔壁,那个叫马勒的是谁?他的隔壁又是什么来路?怜生只觉得混子们喊上这么一句极有气势,好像拳头都能有劲上三分。
他的拳头果然变得很有劲,但有力道并不意味着有章法,狼千蜂微微侧头便躲过这直来直往的一拳。
但是他觉得好若有一只玄铁铸的铁钵擦肩而过,拳风捣的他左耳生疼。
好像正面吃不下这一拳……狼千蜂心有余悸,不敢小觑怜生的反击,真气鼓荡间,数发气息已经锁定了怜生。
场面上的形势完全反了过来,渔鼓帮一伙人刚刚还兴致勃勃的看着自己这方的客卿痛揍那小子,没想到此时却反了过来,变成那小子连连出拳,而狼千蜂只是后退闪避,甚至于不敢出手格挡。
他不是没有找到机会,而是正在惊讶,惊讶地思考,思考后杀心大盛,这不仅仅是因为此番打斗下自己折了面子。
而是身处怜生拳下的他全身骨架仿佛都因为那一拳一势带起的空气震鸣而颤抖,这种拳力,这种威压,只要这个少年学过一点拳法套路,都由不得他全数将拳头躲开,而他若躲不开这种威力的拳头——他竟没有信心想下去!
什么样的肉体力量才能带动这番威力的拳头?要知道这其中可没有一丝一毫的真气倾泻,只是实打实的拳头!
兵道知解?不,通晓?
存在有什么提升肉体抗性的秘宝仙丹仅仅是可能,而肌体的力度的提升则是根本没有取巧之道!
这个少年真的有极高的兵道修为!
杀了他!狼千蜂坚定了杀心。
兵道是武林公认九道中的两个本道之一,修此道者大多只求一个下三境的强硬体魄,上三境中即使是知解境的修者也是少有。
多数修此道者并不是为了能够修至达绝——因为那基本是不可能的事。耗费时间不说,其非酷暑伏夏寒冬披雪而不能成的极端修炼方法也难诸多修士望而却步,而即使真有这样意志卓越之辈十载苦练也不见得能晋入上三境。
兵道上三境的修者皆是金刚体魄,只有随缘之说,根本无必成之法。甚至秦穆公所编解的《兵》之书上都有笔者所注曰:此道酬勤者三成,酬缘者直达通天也。
狼千蜂心中当即下定决心,这个小村庄里的纠纷纯属意外,但是这两个已然与渔鼓帮结下仇怨的少年却不可“意外”地放过,因为他们实在太古怪,也太危险。
他的尾指不知什么时候又戴上了一只小的指虎,那指虎上的狼牙尖端不像其他四只一般是银色,而是泛着诡异的绿光,一看便知淬有剧毒。
下一拳,只要闪过了下一拳他就有一个机会欺近,用这只尾戒割破少年的喉咙。
即使他真的身强体壮到了连喉咙也有如裹铁,只要让他狼千蜂能划出一点口子,让这只尾戒的末端稍稍送入对方的血管……
那一点毒素足以毒死整座白贝村的村民。
他狼千蜂从来就不是主修斗道,而是者之道,这个秘密只有那个人知晓,连渔鼓帮的帮主恐怕都不清楚。
者之道修士修的是医蛊药巫,其中药即是毒,他确实是一位彻头彻尾的毒师。
而且是知解境的毒师!
那种毒是他在那个人的指示下,研制三年而成,这种毒是专门为了对付来自某个组织的人士。事实上在某个血腥夜晚,这种毒的确毒杀了那个组织十余个人,只是做为研毒功勋的他却没有资格被告知这些。
渔鼓帮内有资格参与那个血腥夜晚行事的只有同样被那个人扶植的渔鼓帮帮主罗晋明而已。
没有多少人知道渔鼓帮得以在流韵城成今天之势全是他人一手扶植的结果,甚至从帮主到客卿都由那人一手安排,这之中既有易庄雄和他狼千蜂这样在江湖上略有名号的人物,也有莫名其妙便有一身斗道知解境修为的罗晋明。
这之中的水太深太浑,即使是他也不愿去深入了解,只好老实做着自己的本分。
譬如此时将面前的少年杀了,让渔鼓帮少掉一位未来的大威胁,便是他的本分行事。
狼牙寒光渐盛,他的浓烈杀心也逐刻攀至巅峰。
就在这时!
场间的时间仿佛一滞,怜生的心头一动,听到有一个清澈空灵的声音响起:“拳击中庭,侧身,右肩平靠。”
这是一套很简单很普通的动作,天生没有怀疑别人心思的怜生马上发现这样打可行!
于是他的拳头稍稍偏了一些,随后狼千蜂躲过这一拳的动作也稍微偏了点,这一点便产生了那一瞬间的重心不稳,这一瞬间的不稳便使后续的动作慢上了几分。
狼千蜂后续的动作本是绕过那一拳,直接散手用尾指划过怜生的脖子,然而此刻他的尾指还没有伸出,欺近后入眼而来的也不是怜生的脖子。
而是一记势大力沉的肩靠!
狼千蜂瞳孔放大,嘴唇也微微张开。只是即使震惊若此,他在最后的一刻还是做了一个最正确的决断。
他提气抱首,就像先前被痛揍的怜生一样将身子紧缩成团——这个动作救了他一命。
渔鼓帮众只看到那个平日里阴沉歹毒如狼似毒蜂的客卿将自己的身体可笑地团成团,如驴打滚般被那个少年撞飞,然后在地面上一路飞尘带火光地摩擦出了十余丈远才停下。
本还有些喧闹的渔鼓帮帮众彻底安静了……
狼狈而起的狼千蜂乱发四散,身后的笠帽早已滚成碎片,素衣上也满是擦**,有些地方还隐隐的浸染着血迹。
他往前踉跄几步,先是吐出一口血,然后慌张地四处张望,面上惊怒不定。
他的口中终于喝出两个字:“是谁?!”
场间只有怜生第一时间发现了那个出声者——那人并不是躲藏在什么角落,而是就坐在空地边一处很平常的民屋下,手中拿着一卷蓝皮书籍,细看去正是《沧州地理志》。
他一手执卷,一手拄剑,身着似是极名贵的白色绸缎制公子袍服,袍上秀的鱼鲤富贵图因为浅色的绣线而显得不是十分清晰,乍眼看去好像没有图纹,只是一袭纯色白袍。
不止是衣袍泛白,那公子手上那把剑也是从剑柄剑格至剑身都白得通透,似乎那把剑并不是金属质地,而是一把通体白玉质的剑式宝玉。
还有他正坐着的东西,初时一看很像一块大石头,其实是一匹俯卧着的白白胖胖的大马驹。这只过胖的大白马正闭目养神,偶尔拿头摩挲着主人的手肘,极为粘腻的模样。
这个看上去似乎与怜生大小相仿的公子哥此时正以眼观书,面容清淡,远看有些模糊。
他的姿态仿佛表示刚才并没有出声影响那一场打斗,确切地说,应该是影响那一场打斗在他心中并不算什么值得持续在意的事情。
所以他看书,继续认真地看书,毫不在意空地上正发怒嚎叫着的狼千蜂。
狼千蜂终于发现了他,接着场间所有人都发现了他,再接着所有人都生出一个疑问:这人是何时出现的,光天白日之下,场边莫名其妙地便多了一人一马,看样子还观战已久,场面十分诡谲怪异。
怜生痴痴地望着那公子,他也没发现后者何时来的,他只是奇怪那公子的面容为何看得有些不真切,仿佛笼着一层青纱。
他的目光因好奇而坚持不懈地探寻着,似乎就要洞穿那层青纱,看到那人的真实面貌。
青纱幔动,天地间似乎有什么东西被惊扰了一般。
那公子放松的眉头忽然一蹙,随后在怜生持续钻研的目光下越蹙越紧……
他终于撇下了那卷书,有些愠怒的目光电射而出,与怜生四目相对。
刹那间,怜生感到似有一层巨浪扑面而来。
那个瞬间怜生忽然明白了为何所有人都没发现这位公子的到场。
有一种人,他不看世界时,世界便也看不见他;可他若将目光投向世界,那整个世界必将因他的注视而心神动荡。
所以怜生心神动荡,所有人都心神动荡。
只不过其他人动荡是因为那目光中有一种难以言明的威严,令武士折腰,凡俗震慑。
而怜生却是因为看清了那人的面貌……
好……呃……
怜生在贫瘠的词库中搜索着合适的词语,却怎么也找不到。
因为对方似乎是个男人。
可他真的好……
漂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