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用过早饭,便一道走出西厢,去往清心阁。清心阁位于东山庄园之东,是整座庄园的最高处。依山傍水,是清谈的绝好去处。但众人从西厢去往东边清新阁,则须横穿整个庄园,须费些时辰。所幸诸人都有闲情雅致,也不在乎这点时日,正好可用来游园观景。众人穿廊转阁,一路悠悠然地往东面走去。陆蒙跟随在诸名士身后,边走边观瞻山庄内的形貌风景。从西厢走来,每上百步便经过一处楼阁,每个转弯处便是一处池园,每一处楼阁池苑都典雅端静,花木扶疏,相得益彰,令人入胜。如此经过何有阁、三籁阁、知秋阁,心斋台、两忘林、知止园,进入玄同园。
陆蒙心中惊叹道:“只从西厢到东面一条路上,便有如此多的亭台楼阁,若真细细游遍整个庄园,莫不知竟有多少,岂止百十之数!然每一处亭台建刻与命名,皆深含寓意,底蕴深厚,从容端雅,丝毫不显矜夸,或许只有像谢明公这样秀澈明厚之人,方能栖居出一种世外之境。”
一行人从玄同园的门廊转出,突然眼前一片豁然,清新之气息扑身而来。原是又一处小园,中有一池,池中一枝新荷兀然挺立,花苞含着,似乎要开,却未开,只随风送出淡淡的荷香。荷下几片莲叶轻轻点铺在水中,各自青绿,显得有些萧索。叶下几尾鱼儿也不怕人,自顾自地游行。正行走间,见池边一块石头上用篆书写着‘一枝池’,字迹清晰,像是新写不久。
陆蒙心中豁然,道:“是了,想来池中只有一枝荷花,亭亭而立,独然而放,便名曰‘一枝池’,甚妥甚切!”此时,王羲之问道:“正遐小兄弟,你可知这里为何叫做‘一枝池’?”
众名士不禁一笑,孙绰道:“逸少,你呀就别迂回兜圈了,这里除了小兄弟之外,谁不知这其中典故!”许询笑着接口道:“正遐小兄弟,这其中典故,我说与你听。”
陆蒙恭谨道:“愿闻其详。”许询道:“那是永和九年秋七月,我们一同前来东山作客。这池子附近有一处写字台,逸少每天须得在那儿练习书法。有时候一练就会一天。那天,他从清晨便练到午时,可没有一个字是满意的,找不回书写《兰亭集序》那时淋漓挥洒、一气呵成的境界。他一恼之下,便狠狠把笔一挥。谁知那枝笔越过了院墙之后,竟落到了池中唯一的一枝荷花上。说来也巧,那枝荷花地处山间环境,开花之期自然较一般池荷开得晚些。那天早上花还没开,笔落之时,荷花正好开了,硕大的花开得若同圆盘一般,托使得那枝笔稳稳当当的,可不就是‘飞来一枝新荷开,不早不晚正当时’!从此,这池子便被叫做‘一枝池’了!”
陆蒙听来,颇觉传奇,道:“原来是这样的典故渊源。新荷带墨始自开,清香之外更墨香,真真至巧至妙之事!”
孙绰道:“更巧更妙的还在后头呢!那枝荷花从那天之后,便确如小兄弟所言,带上了幽幽的墨香。闻之令人耳目通畅,精神为之清爽。可惜现在花苞未开,难闻其香。”
众人继续向前走着,陆蒙不自觉地回头瞧着那枝荷花,心中惊叹又多了一分。一行人从回廊池林中转出,走上弯弯曲曲的一段石头小道,便见清心阁立于眼前。只见阁前谢石、谢玄、谢韶、谢瑶、谢琰等早已恭候在侧,一一领引众名士入座。入得阁中,帷幕坐榻、清茶果品皆已备好,皆显雅致周到。
谢石当下也引得谢氏子侄一辈与陆蒙相识。陆蒙一一作礼问候,诚谦之态,毫不引人反感,反而引得谢玄对其生出几分好感。他向来以翩翩公子自居,疏阔浪漫,豪壮爽朗,不拘小节,竟对这位谦逊坦诚的陆蒙生出几分亲近之心,连他自己也感到不可思议。谢玄一双朗目看向陆蒙,渐渐明了:“他的谦恭诚实竟没有一丝一毫临场作态之意,言行举止端方有节。俗语云‘心诚则意恭’,这位陆正遐倒是位真君子。他虽不比诸位名士的玄澹高远,但似乎自有一股古道正气。”
谢石领得诸名士进到楼阁中来,诸名士却不落座,却观赏起风光来。陆蒙自然也跟着,谢氏子侄一辈也主随客便,自然跟随,只听王羲之说道:“东山清心阁上观山水,那是另一番神仙境界。我每次落榻东山,都要登临观赏一番的。每次观赏,都是不一样的情怀。”
陆蒙听王羲之此言,原是要览景抒怀。这正中他下怀,他本对山水胜景多生亲近之情,得邀东山小住,庄内诸般景观已经如此引人入胜,此刻能够凭栏眺望,自然是将庄内胜景一览于目下的,心怀更是得以一抒。
谢玄正好在陆蒙身旁,笑言:“右军将军每次驾临东山,都要登临清心阁观山览水,以养神气。他说引天地山水之气于胸怀之间,心怀也都变得阔远了。登高远望,可极目之边际,抒心中之情怀!正遐小兄,不妨好好观赏。”他见陆蒙年长不了自己几岁,且本性爽朗,便径自唤他为‘小兄’。
陆蒙见谢玄言语间豪阔亲近,似不为自己属贫寒之士而起鄙蔑之意,心中喜悦,回道:“得登东山,当不虚此行!”
登得楼阁上来,陆蒙眼前一阔,此时天光朗朗,得见东山诸峰绵延不尽,姿态翩跹,似青溪流淌不息,又似鸾鸟于飞,仙鹤起舞。展目而望,水道蜿蜒,沃野延伸,谷物欲熟。远处江道中泛着小舟几叶,缓缓而行。船夫立竿停驻船头,任船随流,怡然自在。回目而视,山峦之中,山庄楼馆,若自然而出,不绝于目。山脚之下溪谷泉流,山木花草,翁然不绝。山庄之内,池亭花树,奕奕自然,幽竹葱葱,郁郁可爱,杂以松柏桐桔,曲径交通其中,十步一景,百步一亭。陆蒙不禁暗自感叹:“虽处僻远,然清雅别致。栖居于此,可逍遥一世之上,睥睨天地之间矣!若易地而处,恐怕我也会选择一世栖居。”
然而,眼望峰峦连绵,碧水蜿蜒,陆蒙忽而心中一震,心中道:“向来陋室苦学十多载,自当以所学上报国恩,辅佐君主,以抒君主之忧,下泽百民,救民水火,以解民之苦厄,何以得见山水庄园之逶迤雅致,便生栖居隐退之心?何以弱冠之年,春秋未展,壮志未酬,便欲栖居山林?安石明公,乃至诸位名士,有世家大族的厚荫,自可自在优游。然而他们皆有庙堂辅君之才,入则登庙堂,辅君王,安民济世,出则山水游弋,生养性灵,文学诗赋,抒怀写心,引一代文章气象。我出身寒苦,自当时时勤苦,学而上进,厚积薄发方为正道。我竟然初出茅庐便想优游山水?当真不该,不该!错得离谱,离谱!”如此想着,脸上便羞红悔恨起来,仿佛怕谁瞧见了去,当即转身。
此时众人皆在观览胜景风光,或指点观瞻,或怡然自得,或自抒胸臆,竟无人注意到陆蒙的变化。只谢玄在陆蒙旁侧,初时见他于一派壮阔山水面前,神情陶醉,欢喜惊叹,现在见他一脸懊悔之情,便觉诧异,轻问道:“正遐小兄,你怎么了?”他这句话在这阁楼中,便只两人听见。
陆蒙微一惊,抬头诚然道:“无事,只是刚才一时陶醉于山水风光之中,顿生栖居之意,忘却心中壮志正道。只顾念自身之优游,却忘了国城之外,尚有异族觊觎,中原未复,国城之内,尚有百民未济,盛世未张。”他这几句话声音虽不大,却字字朗正,浩气涌动。谢玄听在耳中,却震撼在心,料想不到这清瘦书生竟有如此宏图远志,当下心中感佩,拱手道:“玄之拙目,竟看不出正遐小兄有如此安国济民之心,失敬!”陆蒙拱手还礼道:“贫寒之士,孤陋之念,见笑了!”
众人陆续从观赏中落座,谢瑶、谢琰等年龄轻小之辈则跟随在堂兄身后,恭敬待命。清香、清茶、时令果品一一具足,皆显雅致周到。支遁、王羲之于东首榻上坐定,许询、孙绰、陆蒙则于西首依次坐定。谢石邻陆蒙而坐,谢玄、谢韶虚东首一座,而于次座、尾座坐定。
王羲之知是谢家还有客人,但一时心起,想作弄一下谢玄,便故意看着空座对谢玄笑言:“玄侄儿虚此座,而坐彼座,莫非对我这老头儿心生厌恶耶?”谢玄神情淡定,作揖而笑,道:“玄虽翩翩,然尚不匹游龙惊鸿之姿也!”王羲之书法被誉“翩若惊鸿,矫若游龙”,谢玄以此为答,既自赞又赞他,王羲之视其气态神貌,比之上次所见,又华伟俊逸了许多,慨然而叹曰:“昔日所见,谢家四彦,封胡羯末,三日不见,当封羯胡末也!”众人皆点头称是。
谢玄心下想道:“右军将军自来与谢家交好,对谢家长辈子侄向来推心诚待,所言所行皆深诚置腹,从不妄出夸溢浮誉之词。右军将军既如此说,可见,自己当真配得上如此称誉。”心中如此想着,脸上自然欣喜无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