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读书人大概都有“治国平天下”的政治抱负。而能够实现这个愿望的,只是他们中的寥寥几个。
白遽岚显然是幸运的。但他不是读书人出身。不过这并不重要,当你当了读书人的领袖,你想不是读书人也难。
绮绣城白氏两百年来一直是名闻天下的富商家族。古时重农抑商,商人社会地位低下,但那只是因为他不够有钱。白氏富可敌国,在绮绣城手眼通天,更是掌控在江湖中最有势力的组织——绮绣城商会多年。
绮绣城在夜鸢城东南两千五百里,城中人口六十万,远超夜鸢城的四十万。这是因为夜鸢城地处中原,若欲一统天下,非取之不可,因此战乱频繁,常常是刚聚积起来的人气很快就被冲散了。而绮绣城远离朝廷,政治实力薄弱,加之此处水道通畅,商旅云集,便成了江湖人士的天堂。
白遽岚是父亲的长子,但并非嫡子,乃是庶出。或者说父亲并无嫡子,白雨岚是唯一的嫡女。因此她自小备受宠爱,常被父亲带在身边,见识了各种各样的人和事。她的美貌和气质,也随着商旅的行迹,渐渐传遍了天下。
在这种情况下,白遽岚不仅在家族内部毫无存在感,在外面也是受到不少嘲笑。他一直隐忍不发,等待崛起的机会。
宁岱曾与妻子尹洛南游绮绣城,与当时的白遽岚不过是泛泛之交。白遽岚一见尹洛,顿感惊为天人,为之神迷,但也只能将这层爱慕深藏心底。
之后不久,绮绣城一位文姓小商人投资失败,欠下巨债,无力偿还。债主将其羁押拷打,又要将其家中女眷卖为奴婢。因债主势力庞大,文姓商人的独女文萱四处求援无门,后经人指点,来求白氏长子白遽岚。
白遽岚并不是个大善人,但当他看到文萱和尹洛长得如此相像,便决定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帮助她,实际上是另有所图。果然,在白遽岚帮文家还清巨债后,文萱自愿成为他的侍女。文萱也是知书达理,温柔可人,与个性倔强的尹洛相比,别是一番风采。
事情至此,白遽岚也是感到上天待自己不薄,暗下决心不久便迎娶文萱,从此好生过日子。当然很多时候男人不仅对别人发的誓不可信,连对自己发的誓也是不可信的。
皇风二年,宁岱妻子尹洛自杀,宁岱为之痛不欲生。白遽岚却从中嗅到了一个巨大机遇的味道。此时文萱虽在名义上是他的婢女,实际上已是他的妻子。
文萱对白遽岚想要将她献给皇帝的“提议”感到很是伤心失望。这时她告诉他,自己怀有了身孕。满以为这会改变白遽岚的想法。但没想到白遽岚在短暂沉默后,却更加兴奋:如若文萱怀的是个男孩,则他很可能会被立为太子,将来……
文萱看着对自己的计划颇为自得的白遽岚,心中苦痛,无以言表。她本是那样崇拜和感激这个解救她一家于水火的男人,盼服侍其一生以报答恩情,虽从未奢望能够得到他真心关爱甚至明媒正娶,但过去那些甜蜜时光给她造成的对未来的美好幻想,于此时全部破灭。
她并不恨白遽岚。从全家陷入岌岌可危境地时起,她暗暗发誓,若能够再获新生,便是老天对自己的莫大眷顾,往后再遇到什么磨难,也安之若素了。显然,白遽岚给予她的,早已超出了预期。所没有料到的是,自己已经爱上了他,所以才会因为他这样轻而易举的“抛弃”而感到伤心难过。
在他心里,我远不如他想要得到的权势名位重要,既如此,那便成全了他吧,只盼能够对他彻底死心。
文萱却没料到,这只是一段长期痛苦生活的开始。她进京后,很快受到宁岱的宠爱,被立为皇后,并且在八个月后,生下太子宁湮。宁湮自幼体弱,众人皆以为是早产的缘故,并未产生什么怀疑。
但文萱也是个自小知书达理的人,有过许多不食人间烟火般的对未来的憧憬,此时她虽贵为皇后,奴婢成群,鞍前马后,锦衣玉食,享用不尽,但自己嫁给的那个人,宁岱,从未唤对一次自己的名字。
她仿佛就是“尹洛”,宁岱不允许她不承认。无论何时,当他唤“尹洛”,她必须答应。她从不敢提醒他尹洛已经死了。而且也没必要提醒。她知道宁岱心里是清楚这一点的,不然他也不会在深夜无数次从噩梦中惊醒,两行热泪沾湿被襟。
自己不过是个蹩脚的替代品。文萱不断这样提醒自己。她除了要在宁岱面前强颜装欢,更要面对自己内心深处那种永远无法对谁诉说的孤单。好在宁湮一天天长大,越来越聪明懂事,成为文萱唯一的心理慰藉。
但随着时间的流逝,文萱心中一股不安越来越强烈:白遽岚迟早会把宁湮从她身边夺走。她十分清楚白遽岚的计划,明白这个秘密一旦泄漏,必当是石破天惊,朝野震动,到时自己是什么下场顾不上考虑,但宁湮很可能死无葬身之地了。
现在她实在是恨透了白遽岚,恨他制定了这么一个让所有人都骑虎难下的计划。她感到愧对宁岱,但也绝不会因这份愧疚而对宁岱产生什么真正的感情。在宁岱心里,她只要有尹洛的外在就够了,至于她的灵魂是什么,宁岱从未关心过。
与文萱的度日如年相比,白遽岚心中一天比一天兴奋:宁湮登基后,他会认我这个父亲吗?不,他当然不会认,那样做是可怕的,人们缺的往往是一个煽动大家起来推翻皇帝的合适理由,而“外人僭位”这四个字,再好不过了。自己只要看他高高在上,万人匍匐在地,山呼万岁,四海之内,独自为尊。他便是自己生活和理想的延续。
眼见得“宏图大业”即将实现,白遽岚自然不希望出现任何异常情况。昨天的周坤二之死已经大大刺激了他紧张的神经,今日又冒出个外甥女戴月澜,他向来十分信赖的直觉告诉他,戴月澜必定是个极大的威胁:她为李文珍效力,她会得到宁岱的宠爱。
从沉域六年起,他就和碧落城开始了频繁的联络。当时碧落城刚刚击退宁岱的进攻,元气大伤,百废待兴,亟需数十年的和平时光,于是城主与白遽岚约定,将小女儿与宁湮订立婚约,碧落城永为白遽岚之援。
只是碧落城主的小女儿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女孩呢?一切自小备受宠爱的孩子到了外面都是不确定因素。罢了,只是个女孩子,能翻起什么大浪来?
但同样是女孩子的戴月澜则必须要格外关照了。白遽岚想起了萧鸢。
萧鸢自然不是他的什么远方亲戚。她被绮绣城商会派来,名义上是保护他的安全,实际上主要是为了监视他。
当年白遽岚的父亲要将家业传给白雨岚,后来听说白雨岚葬身在了京城一场大火中,悲伤过度,很快去世。根据其遗嘱,接任家主的不是长子白遽岚,而是次子白曦岚。这使白遽岚备受打击,也成为促使他谋求更高权势以挽回颜面的重要因素。
白曦岚与白遽岚之间素来是貌合心离,甚至当白遽岚当上宰相尚书令后,白曦岚还是认为他不过是个靠旁门左道发迹的小人。但白遽岚毕竟是白氏家族中不可忽视的人物,他手中掌握着不少白家产业的机密信息,加上又在朝中权势滔天,因此白曦岚倒是不会将事情做绝,免得引火烧身。
白遽岚初为宰相,若要巩固地位,拉拢大臣是必不可少的措施。当时战事频繁,财政紧张,百官俸禄被大大削减,对贪污之罪又量刑甚重,于是一个个在尹朝大手大脚惯了的人,这下瞬间都变得不知道往后的日子怎么过。
而白遽岚出身于江南巨富白氏,自然是财力雄厚,众人艳羡。他倒也有“古道热肠”,暗中或借或送,将朝中多数大臣收买得服服帖帖。
实际上他个人的钱财数量也不是很可观,但他说服了白曦岚,让绮绣城商会给予他强大的财力支持。作为交换条件,白遽岚逐渐颁布了一系列政令,削减绮绣城周围六百里内的征税关卡,降低城内商税税率,并对绮绣城商会从事的一些不合国家法度的生意如贩运私盐、偷开铜矿等减轻打击力度。
这样一来,绮绣城商会收入大为增加,其中的一小部分被白遽岚拿去用作“政治资本”,朝官也广受实惠。但国库收入却是越来越少了。不过没人在乎这个。
绮绣城商会与白遽岚的合作越来越深入,白曦岚也越来越感到不安。白遽岚不是个容易满足的人,他总是在寻求更大的利益。万一有一天,他的力量强大到足以吞下绮绣城商会甚至整个绮绣城时,他必定会毫不犹豫这么做,因为亲密战友往往是独霸天下的最后阻碍。
所以白曦岚在两年多以前,为白遽岚送来了萧鸢这个“保镖”。虽说萧鸢今年只有十九岁,但她似乎受过长期的刺客训练,性格坚韧,身手敏捷,白遽岚对她既利用,又防范。她做事一向不会失手,只不过这次是个例外。
但她脸上并无丝毫愧疚之情。她长得很美,与文萱的柔美不同,她的美给人清冷刺肤之感,并不是轻易就能融化的。但她又不是孤高的人,白遽岚有时看到她嘴角含笑,仿佛春雪初开,别是一番滋味,但这笑明显不是为他的。她从不解释任何问题,也从不隐瞒任何信息。在她看来,完全没必要考虑自己不在乎的人对自己是什么感受。
“昨天在你离开丹房的时候,周坤二被杀了,你去了哪里?”白遽岚并不客气。
“一个朋友约我出去走走。”萧鸢不太喜欢白遽岚的为人。但是她有任务在身,所以也不想和他作对。
“朋友?你和李文珍的义子做朋友?真是敌我不分。”白遽岚当面指责一位冰美人,有些不怜香惜玉,但是他认为若这香玉看起来明显不属于自己,那倒不如谈谈现实更有用。
“不过,这事有些蹊跷。我派去的炼丹童子少了一个,而丹房中只有一具尸骨,却难以认清面目。周坤二会不会没有死?”白遽岚说到此,不禁打了个冷颤。
周坤二死了倒没什么,就怕他不死。如果哪一天他突然出现在皇帝跟前,将自己送他进宫炼丹毒害皇帝的事情说出去,就是天塌地陷了。不过还好,他的父亲——绮绣城的老制毒师周坤一还在我手里,他是个大孝子,不会不顾老父性命。
白遽岚看到萧鸢对他的自我纠结有些兴味索然,便定了定神,说:“河阳节度使将要启程去碧落城接两个人。一个是戴烽澜的女儿戴月澜,另一个是碧落王的女儿萧蘅。我希望你悄悄跟随他们,一是保证萧蘅的安全,二是若有机会,就下手杀掉戴月澜。”
此言着实有些惊人。就连镇定如萧鸢也脸色一变,说:“派人杀掉外甥女,可真不像是舅舅所为呢。”
白遽岚早就料到她会用这种刻薄语气来挖苦自己,所以并不着恼,只是说:“我二弟派你来,想必不是为了劝我行善吧。有时我在考虑,是不是请他再派个人过来,才能保证我和商会之间的合作顺利呢?”
看到白遽岚搬出了白曦岚,萧鸢终于对他说:“希望如你所愿。”然后转身离开了。白遽岚一愣神间,只看到了她飘扬在后的水绿色衣角,又瞬间消失在空气中了。
她到底是个有什么样故事的人呢?她来到京城,真的只是为了完成白曦岚交给她的任务么?
距宁岱的死期越来越近了,即使是一件小事造成的压力也使人头痛欲裂。白遽岚突然感到有些疲倦。
十六年了,文萱,心里还恨我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