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天文萱一直在踌躇。她不知如何向宁湮开口,让他放弃自己的身份地位,难道直接告诉他那些本来就不属于他么?
想要一个人放弃他已经拥有的东西,要远远难于让他放弃一直想获得的东西。因为已拥有的东西是他赖以追求未来的基础,所有尊严和自信的来源,而想获得的东西有时看来虚无缥缈,往往被他习惯性地当作梦想。
梦想,实现了固然好,实现不了也会找到无数漂亮的理由安慰自己。所以有些人说有梦想是美好的,很可能是因为他们很清楚他们的梦想不过是空中楼阁,但追求梦想路上的悲壮可以让自己带着有尊严的失败继续鼓足勇气平庸下去。
宁湮贵为太子,其身份当然不平庸。无论是谁在宁湮那个位子上,都会非常小心谨慎地侍奉父皇,等他老去,然后有一天他的统治到达终点,自己则加冕为皇。在绝大多数人看来,这是与生俱来的无上幸运。
“如今,却有人想让我失去这一切!这也难怪,他们对我过于嫉妒,不过是雕虫小技,我万不可自乱阵脚!”宁湮在心里努力使自己平静,脚上却一路小跑慌慌张张冲进了文萱的寝宫。
他斥退了在场的所有宫女,只剩下文萱坐在玉床上有些疑惧地看着他。他神色紧张,声音颤抖地问道:“母后,儿臣听到有个传言,说儿臣不是父皇亲生,这到底是真是假?”
他满心期待文萱会怒斥他胡言乱语,并告诫他以后不准再信这些捕风捉影的事情。以往文萱这么对他说时,他心里都不服气,如今却觉得那些话会是天籁之音。
却见文萱泫然落泪,低着头说:“是我对不起你。”
宁湮如遭重击,瘫倒在地,久久不发一语。
文萱看他精神恍惚的样子,更是伤心欲绝。宁湮问她的时候,她有一瞬间想先哄住他,免得他情急之下做出不好的事来。但她还是狠下了心,因为事已至此,无论是她还是宁湮,都应早做决断。
她上前扶起宁湮,柔声说道:“我们离开这里吧。”
“去哪?”宁湮木木地问道。
“去一个广阔的,四周没有高墙,也没有那么多人的地方。”
“你说的,是塞外草原啊。可是它在千里之外,我们怎么能顺利过去呢?”
“会有人带我们过去的,很安全。”
“谁?”本来心不在焉的宁湮听到这话,突然有了一丝兴趣。
“卢南卿。他在你未出生时,就帮了我很大的忙……”
“是他!”宁湮突然厉声打断文萱的话,“你背叛了父皇,与白相做出出格之事,导致我的太子身份岌岌可危,如今又勾搭上……”
“啪!”文萱实在没有想到宁湮竟会说出这种话,又气又急,胸闷如堵,一巴掌扇了过来,竟好似用尽了所有力气,顿时心灰意懒,什么都不想了。
宁湮也不说话,扭头就冲了出去。
文萱看着他的背影,擦了擦脸上的泪痕,心想:“罢了,毕竟还是孩子。这一切终究是逃不过,你是死是活,我就在这里陪你一起吧。”
宽阔的官道上行旅寥寥,卢南卿回望数十里外的夜鸢城,却还是没有看到期盼的景象。他已在此驻马两个时辰,再过一会,就不得不继续赶路了。
今天早上他突然接到了兵部的调令,要他立即启程前往夜鸢城西三百里的京西四镇与那里的神武军驻军会合,并率领其中的十万人火速支援西方两千里外的朔风城。
这让他既兴奋又忧虑。
兴奋的是围攻朔风城的西胡族军队达到了十五万,还有五万北夷族军队,与如此庞大数量的军队交战,虽然会非常艰苦惨烈,但同时宏大壮观。若他此次立下赫赫战功,不仅将父亲的耻辱彻底洗刷,自己也可放下这块心病,去过自由散漫的日子。
忧虑的是在宫廷惨剧即将爆发的关头,他却在密会文萱之后被派往数千里之外的朔风城,这会不会是夜盏导演的一次欺骗?但无论朔风城被围是真是假,军令如山,他不得提出丝毫异议。只是文萱怎么办呢?
他没有机会再进宫去见文萱,因为在白天这样的举动会很危险,现在不知有多少双眼睛盯着他呢。于是他选择潜入白尚书府,找到了萧鸢。
自从和拂粼等人从河阳城回到京城后,萧鸢就将自己关在了小院中,整天从日出发呆到日落。白遽岚看她魂不守舍的样子,也不再让她去做什么事情。
卢南卿进入房间的时候,她毫无觉察。待他开口说话,她也只是身体微微颤抖了一下,并未回头来看他。
“我马上要离开京城,到朔风城去了。”
“嗯。”
“这一去,再见不知要到何时……”
“你并不是为了向我告别才来找我的吧?你有什么话,就直说吧。”萧鸢听出了卢南卿声音中的犹豫。
卢南卿暗暗叹了口气。他虽不觉自己有什么对不住萧鸢的地方,但却是越来越怕面对她。
“我想让你现在去宫中把文萱接出来。我要带她一起走。”
萧鸢苦笑了一下,转过身盯着卢南卿,说:“我为什么要帮你?”
“这样的行动确实很危险。你不愿的话,我也不会勉强。”
“危险?危险算什么,从很久以前开始,我就幻想着哪天能够为你去死了。那样也许会提升一点我在你心里的地位。”萧鸢心想。
不过她还是说:“只要你求我。你求我,我就会去。”
卢南卿真的单膝跪地,拱手低头说道:“若你愿帮我这个忙,我一定铭记你的恩情。”
萧鸢看他为了文萱而如此低姿态地求自己,心里不但没有一丝快意,反而更伤心绝望。
“会时时刻刻都记得么?”她问。
“自然。”卢南卿听她语气奇怪,知她正心乱如麻,但也毫无办法,只好硬着头皮回答。
“这样我便帮你。”萧鸢点头,然后又在心里说:“好教你永远都忘不掉我。”
“多谢。那我们三个时辰后,在城西四十里官道旁的大树下见。你们最好装扮得不要让人认出。”
“这是基本常识。你不用这么紧张,我保证把她安全送到你手里。”萧鸢语气里充满了讽刺。
现在快要到了约定的时间,萧鸢和文萱还未出现。一向镇静自若的卢南卿手心也不住地冒汗。
终于远处一骑驰来。卢南卿的心情瞬间跌落谷底。因为他看到马背上只有一个人。
萧鸢早已预料到卢南卿的表情,所以她并不下马,也不看他,只是轻声说:“宁湮太子不肯离开,因此她也不肯离开。她让我对你说,多谢你一直以来对她的牵挂,还是请你从此忘了她吧,她没有福分与你在一起。”
卢南卿默然。
萧鸢突然说:“她不能跟你走了,带上我如何?”
卢南卿讶异道:“什么?”
“我开玩笑的。”萧鸢笑了笑,但是表情不太自然。
“哦。”卢南卿不再追问,停了一下,他又说:“我这一去,不知是否还回得来。文萱,就请你代我多加关照了。如果未来发生什么,你若能护其周全,对我来说就是恩同再造。”
“你从不求人办事,却在这一天之中求了我两次。这份‘盛情’,我是万万不能拒绝了。”
“多谢!”卢南卿知其虽然答应,但带有赌气成分,恐怕心里对自己有很大不满。于是他并不敢再多说,转身上马就要离去。
“等等。”萧鸢冷冷开口。
卢南卿勒住马头,看着她。
“上次在河阳城时,你告诉我要远离‘夜盏’,你可知从我八岁那年认识你以后,我就再也摆脱不了与‘夜盏’的关系了。”
卢南卿吃了一惊:“为何?”
“只因它无论如何都不会放过你,而我又是无论如何都不会放弃你。”
卢南卿低声道:“你为了我……受苦了。我也知道,当年我去碧落城与张彦明决一死战,虽然击败了他,但对夜盏的势力毫无影响。不过夜盏也在长达十年的时间里没有再骚扰我,使我以为它已经放弃了。直到你出现在白遽岚的府中,我才知道他们又开始利用你。”
“有关夜盏,你到底知道多少?”萧鸢问道。
“其实夜盏是五十年前卢国灭亡后,逃出来的皇族子孙利用藏在东海的巨大财富创建的组织。它收买了无数个江湖高手、富商、高官和军队将领,同时也掌握了他们许多见不得人的秘密,以此来驱使他们为自己效力。”
“它的目的是什么?”
“它创立时的目的仅仅是为了恢复卢国,但后来它的掌控者们发现将整个天下当作棋盘,将任何一个人当作棋子,以使得局势发展成他们想要的样子,这样的‘玩法’更具吸引力,于是他们开始致力于进行各种阴谋活动,以满足自己对这世界所有疯狂的想法。现在看来,它最近的目的就是想要宁朝灭亡,继而引发分裂混战。”
“张彦明又是谁?”尽管萧鸢惊骇于卢南卿对夜盏的解释,但她还是决定不失时机地问下去。
“夜盏是一个庞大的组织,它可以随时控制任何数目的人直接或间接为其效力,而这些人相互之间却不会知晓对方身份,有时甚至一座城内相互攻杀的两个帮派都隶属于夜盏,或者两个国家相互交战的军队也都受夜盏操控。整个夜盏就像是一个天下,不同的是,夜盏这个天下主宰了我们眼中的天下。而掌管这个庞大组织的,只是一个名为‘碧落之澜’的三人组织。最初的三个人,一个是卢国末代皇帝的太子卢慎,一个是卢国大将军张彦明,一个是卢国丞相白宸。如今五十年过去了,三人中只剩下了张彦明。”
“那么夜盏为什么要找你?它想利用你干什么?”
“白宸早早老死,卢慎一心复国,为此他不顾夜盏还未壮大的力量,要强行起事,张彦明担心他的行为会毁灭夜盏,就把他杀了。卢慎是我的爷爷。十年前我与张彦明决战,也是为了为他报仇,并夺回夜盏。但失败了。不过我对他们来说,还有很大的价值。因为当初卢国灭亡时,在东海有五处藏宝库,是卢国三百年来积聚的难以想象的巨额财富。卢慎成立夜盏只不过依靠了其中一处。直到他被张彦明杀死,他都没有说出其余四处的地点。而张彦明却认为他告诉了我。”
“怪不得他们要保护你。”萧鸢恍然大悟。
“你说什么?”卢南卿有些不解。
“昨晚我偷听到白遽岚打算今天在你奔赴京西四镇的途中杀死你。今天早上你来找我之前,我跟踪了他派出的那些杀手。没想到就在前面五十里的小镇中,他们被埋伏在那里的另一批高手杀了。这让我十分奇怪那一批人是谁派来的。这下全明白了。”
卢南卿看她如此关心自己,不禁长叹一声。但他还是努力提起精神,对萧鸢说:“往后你多加小心。文萱就拜托你了。”
萧鸢听他刚才讲了自己与夜盏的渊源,惊心动魄之余,再也不怪他平时对自己的冷落了。此时看他要走,眼一红,几乎要哭出来:“那你往后可怎么办呢?”
卢南卿一扬马鞭,笑道:“既然他们给了我十万兵马,我自是要好好利用一下!”说完,“驾”地一声,向远方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