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黑之前,拂粼回到了神武军指挥使府邸。管家告诉他,指挥使大人早在密室等他了。
拂粼进宫时,已有宫人将红叶轩情况密报给了李文珍。李文珍为此坐立不安。因为拂粼自小不知稳重谨慎,闯祸无数,仇家成行,虽说皇帝宁岱对他颇为赏识,但这次牵涉到太子妃,不是那么容易就可以全身而退的。
他不禁暗暗骂道:“这小子,我早告诉他不要看到漂亮女孩子就往跟前凑,最起码也该看看对方身份。可他偏偏作对似的,越是干系重大的人就越爱去招惹。”
正急火攻心间,拂粼推门进来。李文珍暗自松了口气,冷冷道:“你总算有命回来。”
拂粼笑道:“义父多虑了。皇上不过是想给我指门亲事,哪有那么凶险。”然后向李文珍述说了方才的情况。
李文珍听完,面色稍缓,仍是“哼”了一声,道:“你少贫嘴。总是这么轻率,也不怕招来大祸?”
拂粼有些神秘地问李文珍:“义父,本朝最惨无人道的刑罚是什么?”
“诛九族。你问这个做什么?”李文珍顿时提高了警惕。
“我早就研究过了,这个‘九族’,只包括有血缘关系之人,像我和义父这等关系,是不算九族之内的。鉴于我是义父捡来的,没什么亲戚,皇上杀我一个就等于杀了我九族。京城这么凶险,犯个小错都可能掉脑袋,那我索性干一票大的,反正也不亏……哎哟!“
李文珍看他大放厥词,立即踹了他一脚。
拂粼不敢造次,只好正正经经地说:“我看皇上的样子,也不像是真动了气的。往日他杀那些大臣的时候,眼睛里,还有说话的语气,满是恨意,与今天的表现,大有不同。他是喜是怒,我都很清楚。”
李文珍心里一“咯噔”,像是想起什么,沉声说:“你自小便随皇上左右办事。依你之见,过去的他和最近的他有什么不同?”
拂粼不假思索道:“没什么不同啊。”
李文珍奇道:“你不觉得皇上近来气色好了很多么?而且脾气也不是那么暴戾了。”
“气色确实是好了些,但没有很多。脾气还是原来的样子,没什么变化呀。”
李文珍的声音更低了:“那我换个说法。你觉得,皇上面对大臣们时候的样子,和私下见你时候的样子,有什么区别?”
“区别自然是有。面对众臣时,当然要威严,私下见我时,就不用那么讲究了。”
“我不是说这个。你不觉得过去皇上杀人过多么?”
“哪个皇上杀人不多?杀的人不多,别人怎么会服他?”拂粼对李文珍的问题大惑不解。
“注意我的措辞!我说的是‘过多’!过多!“李文珍有些激动。
“京城里面,天子脚下,就是死再多的人,也不能说是‘过多’的。”拂粼诧异地看着义父,又接着说,“入朝为官,所追求的是平步青云。但平步青云另一面是万丈悬崖,往上的路越来越窄,摔死的人也就越来越多了。”
李文珍哑然。虽说十六年来宁岱无缘无故屠戮了不少大臣,大臣们也私底下唤他暴君,但他们不照样继续喊着“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而不四散逃命么?
想到此,李文珍不觉有些麻木了。这朝中的每个人心里都打着小算盘,就连自己也一心想让拂粼有朝一日能够登上皇位。既然走在了这条路上,遇到什么怪事都不可太纠结于“为什么”这样的问题上的。
他看着拂粼,不禁长叹一声。拂粼怎会知道,他刚才说的皇上杀他一个等于诛他九族,实际上他的九族,十六年前就已经被皇上诛了。
与此同时,文萱皇后正坐在“曲梅亭”中,依在石桌上,怔怔地看着月色下的梅园。她喜欢一个人呆在这里,因为在这宫中无论身边有多少人,她都感到一样的寂寞冷清,而在这里,至少还有夜色相陪。
“母后。”背后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
是宁湮。在这宫中,唯一属于她的人,就是自己的儿子了吧。
文萱笑道:“这么晚了,你来为了何事?”
“儿臣没什么事,只是想来和母后说说话。”
宁湮像往常一样坐到文萱身边,躺在她怀里。文萱便慢慢抚摸他的头发。
他刚出生时,头发只有那么黄黄的几根,如今竟已有了现在的规模。
快十六年了,过程虽然很痛苦难熬,但现在一看,也是眨眼般就过去了。
“萧姑娘对你还是那样么?”文萱问他道。
“儿臣现在已经不在意她了。”
“这样也好。人家不愿意也就罢了,勉强不得。”文萱松了一口气。她本来还担心宁湮会为了萧蘅闹出什么事端,这下就好办多了。
“只是方才儿臣求父皇把戴月澜姐姐许婚给儿臣,父皇并未答应。”看来宁湮并不省事。
文萱大惊:“那你知道戴月澜的意思么?”
“她说不愿意。”他毫不讳言。
“不愿意也没什么。不熟识的人,哪能轻易谈婚论嫁呢?”文萱安慰他道。
哪知宁湮又激动起来:“她们为什么都不喜欢我?我有什么错?”
文萱有些心碎地看着他。在她眼里,宁湮虽有时有些任性,但还是个听话懂事的好孩子。只是现在长大了,她也觉得他有些陌生了。
“这都怪拂粼。他和她们走的太近了。”宁湮恨恨地说。
文萱耐心劝道:“拂粼是河阳节度使,一方诸侯。他的义父李文珍又是神武军指挥使,掌管京城武备。你往后还要仰仗此二人,万不可轻易得罪。”
宁湮“哼”了一声道:“拂粼已被白相调回京城,不是什么河阳节度使了。李文珍不过是个太监,他手下的人未必服他。儿臣贵为太子,何必把这两人放在心上。”
“你万不可这样想。前朝的太子当年多让人寄予厚望,但他后来遇到了不好的事情,那些风光,一夜之间就烟消云散了。”
宁湮一下站起身来,大声说:“你不要以为我比不上别人。自小别人就嫉妒我的身份,不和我为伍,在背地里嘲笑我,这些我都记得,总有一天,我要让他们终生后悔。”
他说完就转身跑了,任文萱如何唤他,都不回头。
文萱有些伤心,泪珠在眼眶里打转,却最终没有落下来。
这时一个声音说:“他这样子,算是毁了吧。”
文萱一惊,急忙看去,却见一个黑衣人慢慢走来。待近了些,她看清了那人的面貌,不禁低呼一声,想要站起身来,却发现身体发抖的已不受控制。
“卢南卿!”文萱终于叫出了他的名字。
来者正是卢南卿。他不再往前走,只是站在那里静静看着文萱。月色虽皎洁,文萱却难以看清他的表情。
文萱想起了十八年前她初次在绮绣城遇到卢南卿的情景。她十六岁,卢南卿十八岁。
她自小便被父亲定了娃娃亲,约定她十六岁那年要嫁给城里另外一个大商人的儿子。尽管她从没有见过自己未来的夫婿,但她像所有顺从的女孩一样,并没有打算对此抗拒。
后来在成婚前的一天,她和几个闺蜜去湖边赏荷花。当时风和日丽,花美人更美,便有个纨绔公子按捺不住,前来**。
文萱几人自然是吓得花容失色,但无奈对方家丁众多,路人并不敢上前帮忙。正绝望间,恰巧路过的卢南卿上演了“英雄救美”的好戏。
文萱对他千恩万谢,他也是英雄豪爽,潇洒离去。
到了婚期,新郎带着队伍吹吹打打前来迎亲,文萱悄悄掀开盖头一角,去看他的容貌。
不料这一看之下,却让她差点惊叫出来:新郎正是那天**众女子的那恶公子。
她努力使自己平静,不动声色地上了迎亲队伍的花轿,但心里已暗下决心,即使是死,也不会将自己就这么委屈了。
街上到处是看热闹的人。待队伍走到了自己最熟悉的那段路,文萱突然掀开轿帘,跳下轿子,钻进了人群,往小巷子里跑去。
想法是美好的,但结局有些现实主义。她一介弱女子,披红挂彩的,又穿着极不舒服的婚鞋,很快就被那些如狼似虎的家丁们追上了。
好在随那些家丁一起来的,还有他,卢南卿。
他挡在她和那些家丁之间,对她说:“方才看到姑娘事有仓促,在下便来看看是否有能为姑娘尽力之处。”
她指着随后过来的新郎,语无伦次地说:“上次就是他……你记得的……”
卢南卿安慰她说:“姑娘且放心,哪有一件事不管到底的道理?一切便交予我吧。”
那恶公子新郎倒也聪明,先前吃了卢南卿的苦头,知其厉害,这回也不与他碰硬,领着家丁扭头就走,直奔文萱家里去了。
文萱自然是不会丢下家人不管,卢南卿便带着她去和恶公子交涉。
恶公子开口索要一笔巨额钱财作为取消婚事的代价,那数目不是文萱家里能承受得起的。
卢南卿倒是轻描淡写的对恶公子说:“我欲永久解决此事,才答应照你说的条件来。不然以我卢家的身份地位,想要将你们从绮绣城抹去,还算容易。”
他支付了那笔“赔偿”。后来文萱才知道那是他父亲分给他的所有财产。如此一来,他也算是清贫了。
从此文萱对他一往情深,但他似是心有所属,并不热情。文萱对他的感情,也渐渐只剩下感激。没过多久,他就去了碧落城,并没有说什么时候回来。
然后,发生了文萱父亲破产欠下巨债之事,这次是白遽岚帮了文萱。往后的事情,前面已经都交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