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人重利,房屋空着,便虽交付了全额定金,也是心疼。这下来了个一看便是欲在京城入仕的公子,花钱流水也似,哪舍得放跑。本先这公子哼哼唧唧,不情不愿地;但看到那房屋,东摸西摸,四下探看,再往胡床上一躺了,便忙不迭地要赁。店东家喜上眉梢,心道我费尽功夫,造得这全平安巷里最为华贵的一间大屋,卖得便是这富户价钱,被人定了却不住,平白亏损了这特地西域里贡来的精致家具。矮桌都是拿胡杨雕得呢!不遇个识货的,空瞎了这老本。
那公子出手阔绰,直付了金稞子,道:“不忙找了,我就带这一个蠢仆,吃食若是店家能供,便家厨里开火时捎带做些即可。”那东家一叠声喜不自胜地应道:“能做!能做!每日里三餐好了,便着我家那婆娘给公子送来。”
俞青鸢满意道:“这样最好。东家与我收拾干净罢,我今日便不住了,回去拾掇些日常细软,打些招呼,明日里再来住下。”
那东家哪里有异议,只是一味地说好。这时湛大少爷背脊凉透了又再吹干,再忍不住,终于开口道:“东家,麻烦再打听一事。那些个胡商,却是住在哪里?”
他汉人模样口音,此话一出,店主东家便多看他几眼,警惕道:“问这个做什么?”
俞青鸢急忙接上道:“我这个人,最不爱与人交道,徒生事端,哪有功夫去招惹是非,这伙人又是个麻烦,我便着问一问,能躲得远远地便好。”
她说一句,湛成朗心里便抖一下,这话句句说得都是崖边行走,稍有不慎便被人捉住话头,里头多少是猜的,他知道俞青鸢也是斗胆拿话去赌。
可这下当真赌中了。那店主一听,果然一副深有同感的模样,显然这“胡商”入城,他亦有自个想法,只是不便说罢了。当下软语道:“小公子是个直爽人,可在这平安巷里,眼下这些日子是不能这么直爽说了。他们人多,住地绵延了半个巷子,最近的与公子这间只隔两进。不过公子不必管他,只把这大门一关,便两不相识,眼不见为净了。”
俞青鸢思忖片刻,道:“店主,既然我与你银钱,你便与我实话。那下月十三住进来的人,可也是这一伙的?”
那东家为难道:“不敢瞒小公子,是一起付的钱贯。但这屋子赁与谁,小的却是知道的;虽然不能与公子明说,却也可以告诉公子,他们赁这一间,多半只是走个形式,显个身份。像我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聪慧如小公子者,定然已经想明白了。”
他这么说,那没想明白的人,也得存个脸面,囫囵地冒充自己已经想明白了,好对得起聪慧二字。
俞青鸢笑了笑,双手一拱,道:“多谢店家提点,这么说某就放心许多了。”转身一瞧,湛大少还拎着先前买的一堆瓶瓶罐罐儿,便发怒道:“你这个傻的,也不放下来,挂着不累吗!我们回去收拾些东西再来!”
湛成朗方才回神过来,喏了一声,将那些公子趁兴买的乱七八糟的物事,一股脑丢在地上。
两人忙忙地别过店家,出了巷,湛成朗本要挺直身板不妆那奴才模样,可四下一探,便未能敢动,低声道:“有人跟着我们!”
俞青鸢也发现了,道:“不知是他们自身小心,还是我们露了马脚。我相信应该尚未露出马脚。但若这么走下去,便很难说。总不能直直走回湛府或走入大理寺去,那明日里我们也再进不得平安巷了。得想个法子遮掩过去,寻个什么身份才好?”关于这些方面,她是全没有主意了,只能听凭湛成朗发落。
湛成朗道:“京城胡商富户,莫说我们没有关系,便是能找到关系,这一查也就清楚了,瞒不了多久。”他苦苦思量,突然灵光一现,“倒是王氏一族,出身商贾,借势上位,因而府上养了许多门客,其中不乏外族外国人士。”
俞青鸢的脑袋里头,随着他这句话,陡然从深处针扎一样地猛疼起来,一下子住了步子,捂住脑袋。
“……?你怎么了?”湛成朗见她突然捂住脑袋,大颗汗水从掌心底下往鼻头上沁,一下子没了主意。眼下又不能将她送去就医,后头还有一票人盯着在看呢。
“我不碍事,不过被太阳有些头晕,走不得路了。”俞青鸢一字字道,她勉力站起身子,环视一圈,看到周围有家茶楼。
湛成朗虽然生来便是公爷,没做过伺候人的活计,但没吃过猪肉总也见过猪跑,当下将她一搀,他力气大,个头又高,这下俞青鸢只觉得脚不点地,所有力气都倚在对方坚实的臂膊里头。
湛成朗抬声道:“公子你身体不好,哪里受得辛苦,便还非要出来走动采买,早说交给下人便是了。”他这般说,便是要让周围跟着他们的人听,虽然说不到家里下人那般声情并茂,催人泪下,也好歹算是将事情交代清楚。便听俞青鸢吩咐道:“我这不过老毛病了,不值得紧张。来,扶我去旁边茶楼歇会,待我听个曲儿,姑娘唱得好了,我也便好了。”
刚才那一阵针尖狠命戳入肌理的感触消了,现在脑袋就有些坠坠地钝疼。俞青鸢在茶楼里拣齐楚阁儿坐了,低声道:“恰才说的王家,我看使得。你一会儿便过去先通报一声,让那边悄不做声地安排了。你眼下一个仆人,想必他们不会紧跟。安排好了,再带辆王府上的马车,来这儿接我过去。”
湛成朗见她疼得脸色煞白,仍然条理清楚,心下不忍,道:“那我速去速回。”
俞青鸢翻了个白眼,伸手出去。
湛成朗看了看那细腻雪白的掌心向上摊开,一时间莫名其妙,便多看了两眼。
“大少爷哎,我一个人儿坐在这里,你又不知道什么时候回还。我身上没些钱,连听曲儿也不够。你让我怎么坐在这里逞威风呢?”
湛成朗一时气结,又自知理亏。只得将口袋里钱袋递了过去。
俞青鸢眉开眼笑,一叠声道:“去罢!我没事儿,兀那瞧你个蠢货在眼前,才是劳心劳力。回去叫马车来接我!”
她在茶楼上头,瞧着湛成朗忙忙地向王氏府上去了,果然周围那些细微动静没有跟着他。所谓做戏便要摆足架势,她干脆叫了上好茶水,配些精致糕点,又点了人到前头来唱曲儿,一人不行,还连番换了两个颜色好的,这才舒舒服服,打着拍子、哼着调子、歪在椅背上头听下去。一曲罢了,刚打算再叫一首,眼前突然多了一位白衣阔袍的男子,她刚要摆出架势发作,往那男人脸上一瞧,登时矮了三分:那叫一个丰神俊秀、气度不凡!看得她两眼发直,一时要说的话都卡在喉咙里,不知道随着口水咽到哪里去了。对方似乎相当熟悉她这一套反应,这当会儿已不请自来地撩袍探裾、朝她对面位置坐了,淡淡笑道:
“公子好雅兴,可否允在下同觞同乐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