湛成朗自知自己算不得才高八斗、学富五车,但被自个的丫鬟说到哑口无言、张口结舌,那也是老大面子上过不去的事。
可别提邹綦那偷腥了的猫似的得意样儿!
他寻不到丫鬟的错处,邹文石只是看他出糗,毫不帮忙;又怕一早起来,府里发现他俩不在,那还不得闹翻天,只好又抓着这女娘,一路施展轻功回府。这一来一回,也耗损精力,疲惫不堪,待回了自个院里,墙上血迹什么也顾不得,正待那丫鬟服侍睡下,却见对方提了提裙角,自顾自向院外走去了。
湛成朗老大头痛,只得叫道:“……等等,你往哪去?”
俞青鸢见这招奏效,皱眉道:“大少爷,您贵人多忘事了。”
“我忘了何事?”
“在邹侍郎那,青儿听您说道,发五爷是先来您这儿,那时候还是好好地说话;但没一刻便被杀了,头颅被扔进您屋里。若此话当真……”
湛成朗不耐烦道:“当真如何?”
“那发五爷的身子,估摸着还在附近冷着呢。”
她叹了口气,“马上快五更天,丫鬟婆子都差不多起来伺候主子。要是被人先发现了……”
湛成朗一下子跳起来:“怎么不早说!”他心思不细,着实忘了。
主仆二人也顾不得旁的,急忙去旁边搜寻;果然在一处隐蔽的花丛里,找到发五冷硬的无头尸体。湛成朗没了声音,他直起腰,定定地看了一会儿,眉头拧得像解不开的疙瘩,尚来不及换下的染血衣襟在晨风里猎猎作响。天空露了一点将亮的微色,青鸢在他身畔微微说道:“少爷,回罢。”
湛家大少爷点点头,也未着她帮手,也未要唤人,就将自己死去的属下一把拉上背,背好了,送到自己房里,扯下帷帐给他盖了头脸,怕被人瞧见平生是非,先置入床底,一面对青鸢道:“速速换了衣服,随我去父亲那里。”
俞青鸢赶紧回房,趁孟嬷嬷睡得昏天暗地,呼噜价响,将自个满是血迹的衣裙换了,抓紧泡进盆里搓洗,不然被别人瞧见,以为她做了什么,徒生枝节。眼见着要到嬷嬷起床的点钟,她不敢洗得过多,拉出内裙瞧着并没有沾上血迹,就扔在床上,先把外衫搓了泡着,再换上新的衣裙,匆匆跑去大少爷房里。湛成朗已然换好衣服,她拿过换下的染血衣衫,也一并抓紧搓了,不然孟嬷嬷万一见了少爷衣衫未洗,贸然插手,这血迹又是百口莫辩的事。
湛成朗却一个劲地催促快些,她只好换了一次血水,将衣裳泡着,跟着大少爷出门。
她看着天色,估算时间,道:“大少爷,这会儿老爷怕是没起。”
湛成朗绷着一张脸道:“那就将他请起!”
俞青鸢无语,但庶长子为何年幼从军,爹不疼娘不爱的缘故,她却是十分明瞭了。
到得夫人院里,老爷果然没起。靖国公年纪长了,身子骨不比年轻时。大少爷催,下人不敢怠慢,报与夫人。李氏先迎出来,本以为成朗是有什么朝廷里的事,可一瞧着大少爷居然带着丫鬟青儿,两人俱换了衣裳,倒是愣了一愣,眼底转过好几个心思过去。
青儿见夫人朝她望来,眼里满是探问的意思,只得扯上一个苦笑,心道您可千万别误会,我这一脸疲惫乃是彻夜未睡的缘故,而大少爷那严峻的模样,想也不可能是您想的那样子。
湛成朗看来和李夫人有着很深的怨愆,他也并不向李氏透露一个字,连个客套的说辞也没有准备。待老爷起了,便说有要事,要和父亲去书房说话。
李氏也不着急,她打算等父子两个去了书房,反正青儿在这,她慢慢询问便知了。
谁料湛成朗却看了她一眼,冷冷说道:“父亲,这丫鬟也同我一道去。”
李氏一下就变了脸色,急向青鸢打眼色过去;青鸢心想这哪里是一两个眼神可以解释清楚的,更何况我不知道该不该向您解释——毕竟是牵扯人命的事儿;她情急之下,只好两眼一翻,愣生生把主母投来的炽烈眼神给忽略过去了。
而更奇得是老爷听了这荒诞要求,居然什么也没问,只是深深看了俞青鸢一眼,便点头同意。
早饭也顾不上用,三人就这么进了书房。
一进房门,湛成朗便将昨夜的事一五一十地向父亲回报清楚;俞青鸢以为他至少会回避掉深更半夜跑到大理寺去求助邹綦的事实,或是将那些她说的话换成自己说的——毕竟被一个婢女训斥,实在太没有面子。哪晓得这位不走寻常路的大少爷,丝毫不遮不掩,该是怎么做的,就怎么说;而那些推论里该是她说的,便是她说的,不仅不居功不掩盖,还让她亲自为靖国公复述一遍。
湛兴昌的眉间深深锁在一处。若是寻常一个大理寺侍卫死了,想必不值当他如此费心,关键还在这背后牵扯的盘根错节。他拿那锦袋里的人参,颠来倒去在手里把玩,冷哼一声:“要把我湛家连根拔起?!好大的口气!我倒要看看,我这老头子就坐在这里,谁能将我连根拔起?”
又转头瞧了瞧俞青鸢,点头捻须道:“你母亲给你选的这丫鬟倒是机灵大胆,聪明伶俐。你好生看待了,房里也算有个知冷知热的人。”
湛成朗面不改色地应了。
俞青鸢瞪了眼睛,恨不能从眼珠子里生出双脚来,踹他个百八十记窝心脚。你阿爷说的这话,你当真听明白了?不!以大少爷你这双商感人的情怀,你肯定没听明白!
老爷又对她说道:“昨晚亏得你机灵聪明,否则这事一旦张扬,后果不堪设想。去领了赏钱,回去歇着吧。那具尸首,我另派府上心腹去处置。”青鸢点头谢了。老爷又叫住她道,“但昨夜之事,任何人不得提起,夫人那也不行。”
她应了是,心下暗苦:您一句话夫人也不得告诉,可夫人当真问起,我又该如何分说?
这丫鬟一离开,湛兴昌便问自己的大儿子:“那胡人团伙猖獗,既把问状送到你跟前,我便问你打算怎么行事?”
湛成朗拧眉怒道:“这还用问么?小小贼人,若是怕他,欺我湛府无人、朝野无人!事不过三,好,便依他事不过三,我看被连根拔起的,最终为谁!”
湛兴昌满意笑道:“这才是我儿子该说的话。不过是死了一个属下,之后我再派人与你,务必查清底细。”
湛成朗皱了皱眉,应了是,自己心里计较,便开口换了话题道:“父亲,你不觉得这婢女有些聪明过头?儿子觉着她昨晚处置,虽然都各有道理,自己也把自己辩脱得一干二净,但总觉得还是有些蹊跷。”
“哦?何以见得?”湛兴昌脸色暗沉,不紧不慢地吐出字来。
“她见了头颅尸首,脸上连变色也无,更不做惊呼。换做别的女子,恐怕早嚇得面无人色。就连当初跟您一起驰骋沙场见多识广的母亲,恐怕也得手心出汗,结束得念些阿弥陀佛。”
“只是这样便也罢了,可她竟还有着胡人血统。身世成迷,又如此聪明,儿子觉得……”
湛兴昌沉默了一会,呷了一口茶,慢慢说道:“成朗,你爹我一粗人,向来不管内府中事;唯有这青儿,是我着你母亲亲自买入府的。”
湛成朗一愣,父亲这话,意思是他知道些此女的身世过往?
“你得了她,虽没有名分,却也是上辈子修来的福分了。”
大将军叹了一声,道,“她聪明便聪明,没有过头一说;她便是再聪明些,我也觉得天经地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