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年前,又是一个雷雨之夜。
姜国广稷州大明府彤云县丹枫城,秀才李昌吉的院中突然刮起一阵狂风,风中大雨如箭,打得窗户哗哗作响,刚糊上不久的窗户纸又变得千疮百孔。
入室的狂风瞬间扑灭了房中唯一的一盏油灯,仅余一线闪电天光照亮人间,忽明忽暗。此时,隐约可见一道灰蒙蒙的亮光穿破雷云闪电带着亘古苍茫的气息从天而降,钻入了陋室一角那张仅用木板简易拼凑起来的床榻之上。
李昌吉的夫人赵氏由于害怕打雷,迟迟没有入睡。只见她坐在床边,面带幸福的微笑,轻轻摸了摸自己高高隆起的肚子,就在她把手刚刚放下去的时候,突然眉头一皱,感觉腹痛难忍。
于是,赵氏推了推正躲在被窝里看书的丈夫,急道,“相公,我肚子疼,可能很快就要生了!怎么办呀?”
“是吗?真是太好了,十月怀胎,今日我儿终于要生了。娘子你等着,我这就去请产婆。”李昌吉一拍双手,惊喜不已,急忙去隔壁叫醒妹妹彩莲吩咐其准备热水、毛巾、剪刀还有消毒用的烈性白酒等产妇必备之物。
李昌吉自己则匆匆撑起一把破旧的油纸伞,兴高采烈地朝着五里外的赵稳婆家狂奔而去,竟连外套也忘了穿。
由于雨天路滑,李昌吉挂念妻子和其腹中胎儿,忧心如焚,这一来一回的路上也不知摔了多少跤,以致穿在身上的这套白色衣物既被碎石刮破,又变泥水浸湿,倒成了一件乌黑的乞丐服。
时光匆匆,转眼过了三年。
这一日风和日丽,天气晴好!只见一名不到一米高的孩童正危坐在院中枣树下的一块青石上奶声奶气地读着《三字经》,那陶醉的神态颇为可爱,像极了一名摇头晃脑的夫子。
“继风,先吃点点心吧,来,看娘给你做了什么!”赵氏用木做的茶盘端着几样点心,对着树下的孩童招了招手。
她慈祥的目光,温婉的笑容,画眉一样的声音,还有那贤淑的模样,既感染了三岁的李继风,又看呆了正在窗前执笔作画的李昌吉。
“哇!是娘亲做的枣豆糕耶,可好吃了!”李继风如同乳燕归巢一般,急忙丢下书本,依恋地跑到赵氏身旁。
“慢点儿,别摔着!”赵氏笑靥如花地看着儿子飞奔而来,急得心都揪了起来,既担心小不点儿摔着,又欣慰儿子眨眼之间都长这么大了。
“看,这是乌龟,这是兔子,这是老虎,这是狮子,还有野猪和大象。娘,您的手可真巧。”李继风指着盘子里的枣豆糕那些稀奇古怪的造型,夸赞一声,赶紧伸手抓起一只老虎,塞到口水直流的嘴边咬了一口。
接着,他又用空出来的另一只手抓起一头野猪高高举起,对着赵氏含糊不清地说道,“娘,您也吃!”
“哎哟,我儿终于长大了,知道孝顺母亲了!真是太好了!”赵氏心里像吃了蜜一样,将孩子的手轻轻推了回去,笑道,“继风,你吃吧,娘不饿!这些本就是娘亲为你准备的!”
赵氏说完,回过头远远地瞥了一眼正在窗前专心作画的李昌吉,对着儿子努了努嘴,说道,“看看你爹,自己每日读书写字也就罢了,还要逼着我儿子这么小就开始念《三字经》,也不吃道心疼心疼你。娘再不为你准备点吃食,这万一把你饿瘦了可如何是好。你可是娘身上掉下来的肉,是娘的心肝宝贝儿!”
“快吃吧,待会儿凉了就不好吃了!”赵氏一边说着,一边弯下腰来替儿子轻轻地擦拭嘴角,心情仿佛格外的好。
谁知,刚一擦完,李继风突然踮起脚尖儿对着赵氏的脸颊亲了一口,说道,“娘,你真好!”
“咳,你这小猴子,还跟娘来这一套,一天到晚就知道调皮。”赵氏轻轻刮了刮李继风幼小的鼻梁,又偷偷地朝着李昌吉的方向瞥了一眼,故意提高声音道,“我儿还是赶快吃完回去念书吧,要不然一会儿你那狠心的爹呀,又该打你屁股了!”
这一番动作逗得李继风哈哈直笑,连忙朝着窗口位置看了一眼,却见老爹正吹着他那简短的八字胡,摇了摇头,抿着嘴无奈道,“哼,也不怕宠坏了孩子!真是慈母多败儿!”
李昌吉话一说完,却是连自己也忍不住笑出声来。他赶紧将手中的笔杆往地上一扔,极为潇洒地把垂至胸前的那一缕美髯向着肩后一甩,然后,掏出斜插在后颈左侧的那一把绘着兰花的折扇轻摇了起来。
最后,李昌吉才低下头开始打量起了自己的杰作,却未曾察觉赵氏不知何时竟已抱着儿子站到了自己的身后。
三人定睛朝着桌上看去,只见方才一副幼儿读书母慈子善的画面已经跃然纸上,但见其间黑白交错,笔意婉转,而那圆润饱满的字迹和缠绵悱恻的画风尽在行云流水的布局中透着一股默默的温情。
可谓:淡看凡尘多少事,唯有家中情最浓。相视如同春含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
正当李继风对这段记忆感到颇为不解的时候,忽然画面一转,跳到了另一个地方。
那是十年前的某一天,正处隆冬,大雪纷飞,连下数日皆不能停。彼时,家中又添了一个名唤李雪的小生命。
恰在那时,李继风因受风寒,卧床数日,每天高烧不退,四肢无力,且在每夜子时都做着同样一个梦境。他每次都能在梦中看见另外一个自己,仿佛身材样貌都和他如出一辙。
只是自己的意识是清醒的,而另外一个自己却始终蜷缩在一个黑暗混沌的角落里昏迷不醒,怀里还紧紧抱着一块椭圆形的散发着灰蒙蒙光亮的石头,死不撒手。
这块石头让他预感到了一种莫名的惊慌和恐惧,直觉告诉他若不将它毁灭或者挪出另外一个自己的怀中,那自己就会大祸临头。
所以,李继风每晚入梦都要竭力想方设法去搬运那块石头。然而,每次刚要触碰到它的时候,这块石头就会发出一层灰蒙蒙的光幕,将其意识毫不留情地弹出梦境。
当时,李继风年仅五岁,在高烧几日并服下郎中开的药物之后,身体已经无恙,并且任他无论如何尝试都不再有先前的梦境出现。这让幼小的李继风一度以为是个幻觉。
直到冬去春来,桃花盛开,时间又过了一年。
当李昌吉带着李继风去野外踏青,路过清风涧的时候,抬头见一个身穿麻衣留着山羊胡子手执三尺算命幡的老者正站在百丈高的悬崖上,准备一跃而下。
“啊!老丈,请等一等!”李昌吉见老者疑惑地望过来,急忙又喊了一声,“老丈,切莫寻死。人生苦短如同昙花一现,若您有什么困难请告诉小生,小生一定竭力相助,绝不推辞!”
谁知李昌吉话一喊完,却发现那老者非但没有听从劝阻,反而真的从上面跳了下来。
“唉!苦也!这该如何是好,难道我李昌吉今日出门没看黄历,好心办了坏事儿?若因劝阻不当而害人一命,岂非让我毕生良心难安?”李昌吉低着头在原地踱了两下,右手背叠着左手心不停拍击着,内心惴惴,很是惶惑不安。
“爹,快看!老爷爷不会有事!”李继风扯了扯李昌吉的衣袖,并用手指着上方的天空脆声道。
与此同时,只听当空传来一声豪迈的长笑:“吾本山中客,忝为世上仙。灵通测天命,妙法算云烟。亘古人间事,穷极阴阳颠。能若参造化,隐身度余年!”
其实,不用李继风提醒李昌吉就已看到这位老者竟如闲云飘荡,翩然御风,凌空虚渡到了二人身边,并且毫发无损。
李昌吉见老者露出这一手,又见算命幡上写着“每日一卦,因缘而测”这八个大字,乃知遇见高人,赶紧拉着儿子躬身下拜。
麻衣老者抬手制止道:“相遇就是缘分,但有缘无缘全凭造化。汝既有正心,又有善念,当值老夫今日一卦!”
“不知先生有何指教!”见麻衣老者看了看儿子的面相,又摸了摸他的根骨,李昌吉连忙作揖相问。
“这孩子生辰几许,叫何名字?”麻衣老者捻须问道。
李昌吉连忙将李继风的生辰八字和姓名如实相告,却见麻衣老者掐指算了片刻,重新打量起李继风的面相,又将一副浓眉深深皱起,口中连道,“真是奇也怪哉!奇也怪哉!”
“不知居士可信老夫?”
“先生,我儿命理有何奇怪,但请直言。”
“我观令公子面相实乃早夭之相,恐难活过十六岁。老夫担忧光凭面相恐有误差,遂又以其生辰相测,岂料结果一般无二。”麻衣老者望着李继风,一脸惋惜。
“这……”李昌吉面露忧愁,欲言又止。
“居士莫要多言,请听老夫把话说完。”麻衣老者摆手道,“老夫算命卜卦向来无有差错,只是刚才结合令公子的面相和八字,的确是早夭之相,但除此之外尚有一线生机。不过,这线生机后面却又显示是为他人做嫁衣。
于是,老夫顺藤摸瓜想要看看这‘他人’究竟是谁,但是,最后看到的‘他人’分明又是令公子自己。所以,老夫这才感到深为奇怪!”
“敢问先生可有妙法能助我儿改此天命?”李昌吉关切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