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饮雪水
一
林先生这族人家,是香水镇的老住户了。他们的家产大,府邸像个大庄园,镇上的一半产业,都是林家祖上的老产业了。他们好几代住在这里,过着鲜花着锦的日子,也并不因为既富庶,而忘记了慈善的心肠。林家人既盖了庙,又到了八月节不忘施粥,到了雪花飞舞的腊月里不忘施衣施被,算是真正儿的表里如一,也就博得了好名声。
林家内部的宗族感情,也不光只有点儿血脉之谊。当时林老爷正死了正室尤氏,心情很是低郁,便由孀居的二姐回来既做个陪伴,又主持家业。但是二姐比大爷早死八年,二姐一死,林家就大大变了样,简直要房榻屋空。大爷虽有了续弦王氏,但王氏是个软绵绵的性格,终究不能顶用,为了弥补二姐这个当家人的空缺,把侄子林显章一家接了过来,又因为自己膝下无子,便叫他做了继子,也打算把家业传给他。有了侄子、侄媳和他们的孩子们一起住,大爷的日子过得很舒服,不由对林显章一家的依恋日益加深了。显章也能干,也懂事,万事都看得分明,对大爷经常关心,叫他称心如意。这倒不仅出于利害关系,也因为显章一家的心思生来就不坏,又在省城读过书,既明白,又开通,所以林家上下就都享受到了各自年岁该享受到的安逸和繁荣,而孩子们的欢声笑语,更叫渐渐入了中年,入了老年的林家人觉得开怀。真是既庄严殷实,又没有暮气沉沉的意思。
林显章的前房生有一子林顺业,生下顺业之后不久便产褥热而死,现在的这位夫人方氏生了两个女儿,取名林美,林殊。顺业看起来白净,人也稳重,加之生母产业也大,从小就生活优渥。他成年不久就被安排了一桩婚事,和镇上的乡绅范文野的女儿范氏结了亲,这门亲事也保证了他的财富和名望,所以对他来说,在林家的产业里拿多拿少,实际上并不像对两个同父异母的妹妹那么重要。因为妹妹们的财产如果不靠着父亲的产业的话,在出阁之前是少得可怜的,也就每人每月的那些月钱。她们的生母方氏家道中落,也不好拿出钱款来接济两个女儿。林显章心里是知道的,方氏也是个明白人,便希望林美,林殊长成了之后能找门殷实的亲事。虽说如此,就着当时日渐开明的风气,又凭着自己纯正的爱女之心,显章和方氏还是把两个女儿送去省城的圣马可教会女校读书。
大爷死了,他的遗嘱给读出来,不像所有人的预想,大爷的遗嘱叫人失了望。倒不是他背信弃义,没把自己的产业传给显章一家,他传是传了,可是附加的条件叫大部分听遗嘱的人既难受又失望,连着仆役,眼睛都满含担忧,不停朝着林美,林殊两姐妹看。说实话,显章先生想从大爷手里得到产业是真,原是为着方氏和两个女儿着想,不是为了他自己和儿子顺业。可大爷的遗嘱上却规定了产业隔了代,传男不传女,只能传给顺业的儿子——一个还刚刚会走路的两岁孩子,家喜。这就使得林显章几乎没法儿来动一动这大摊子家业,甚至连镇子上的铺子也不能给转手让出去,好叫他心底里最看重的,又着实需要资助的人做打算。家喜倒是被范氏抱着,来过林家的大府几次,也算白净,逗人喜欢,不过倒没见出和别家的同龄孩子有什么不一般来。家喜老是在宅子里的大沉香椅子上爬上爬下,在古董瓶瓶罐罐里面拨弄来拨弄去,虽叫人心惊,却偏好自作主张,吵吵闹闹,偏就不知道什么时候赢得了大爷的宠爱,一下子就把显章一家对他老人家这么多年来的殷勤照顾都比了下去,跌了份量了。不过大爷也不是忘恩负义,他留给两个姑娘一人一个嫁奁,加起来抵个百金,也算表示了两个女孩子这么多年膝下承欢,在他那里讨了来的慈爱。
除了顺业一家,林家其他人好久没从这种悲伤失望的情绪里走出来。方氏心里便着了急,想为女儿们说的话又真不便开口了。其实她不开口,林显章也都看得出来,特别是两个形影不离的少女,彼此挎着胳膊,从女学堂回来,那落寞寂寥的神情,更叫他了解女孩儿心底里的失落和秘密。本来他管着林家在镇上的经营,如果省吃俭用,蛮可以从各自的月钱里再存在一笔款子来,再说,显章名下,到底是每月盈余里面拿的最多的那份。方氏心里也知道这一点,只要丈夫活上许多年,她和两个女儿,便不至于过得落魄。这话儿存在心里不说,但这荒唐的遗嘱,似乎真的叫显章伤了心,心底里还动了气,他不到一年就害起病来,急的方氏天天往药铺子济仁堂那边跑,林美和林殊也托人从省城请来德国大夫。中医只说是肝气郁结,疏通调理着,德国大夫施华克却皱着眉头说是肝癌晚期。就这样,大爷的遗嘱还没过一年的时间,林家大宅就又停上了一具灵柩,林显章就这样含恨离开了人间,留给寡妻和两个视作掌上明珠的女儿们的,包括了那两份嫁奁在内,就只有两百金。
大雪天。林家捐的华仁寺正给穷苦人们施粥施茶,显章一明白自己病危,就把家里的女眷都轰了走,单把顺业从镇上叫了回来。顺业一双泪眼,看到形如枯槁的父亲,也找不出什么话来。显章强撑着从床上坐起来,语气急切地嘱咐儿子,别管是哪个母亲所生的,你要为了你父亲,照应好继母和妹妹们。
顺业自是流的满脸的眼泪,俨然一副床前孝子的模样,但是心底里倒不像在门外嘤嘤抽泣的女眷们那样伤心。但是父亲这会子的叮嘱,叫他真是动了感情,他破天荒地把手捏住父亲的手,不说话,只哭着点头。显章似乎见着他不言语,还是不放心,偏又艰难地张口,一字一句地问了他一遍,目光里也射出一点儿恳求和迫使的神色来。顺业赶紧一字一句地做了保证,眼泪流到被子上,也没来得及拿手擦。显章得到了这样明确的保证,便安心了。顺业从两个妹妹身边走过去,看到林美、林殊的眼睛都肿得跟桃儿似的,禁不住对她俩点点头。他一路往铺子里回去,直到坐在马车上,这才得空仔细盘算在他情愿的范围里面,究竟给自己的继母和两个妹妹多少财产才合适。这么一想的功夫,车轮子在雪地里一滑,震的他一个激灵,叫他心里也有点不舒服。
顺业不是个坏人,要不是从小养尊处优,受着无条件的厚待,心肠有点麻木,自私自利不算坏的话。不过总的来说,他还是叫香水镇上的人们喜爱的。因为他循规蹈矩,祖上厚待乡民的所有老规矩他都传承下来了,出手也没有小气。要不说对年轻男人来说,身边的女人决定了他一半儿的命运呢!如果他娶的是个他继母方氏那样的女人,顺业本有可能成为一个不太糟糕的男人,至少能赶上他父亲林显章的一半儿。可惜他结婚的时候年岁小,自己不通事,大爷也有点老糊涂,偏给他挑了范家的女儿范氏。而且顺业自小生母亡故,对继母和妹妹们多少有点仰赖,心底里软弱,对妻子范氏也就格外言听计从,不分好歹。
要说范氏是什么人呢。在这般年月,范氏的父亲范文野还一心把女儿调教成个未来的好家妇,既不送女儿进私塾,也不送女儿进洋学堂,只叫她在范家的宅子里做女功,偶尔跟着两个哥哥写写字。加上范氏本身性格狭隘、自私,又没有出去见识的机会,素来只有早早嫁人这一条出路。范氏命好,仗着家世背景,嫁给了顺业之后,简直有种仆役做了主人的感觉。越是拿准了丈夫性情懦弱,她越是找到了施展的空子,一天天飞横跋扈起来。自打生下儿子家喜,还得知大爷的遗嘱把产业全都留给了家喜之后,她就彻底连在林显章面前伏低做小的耐心也没有了。虽说已经称心如意,但到底这些年来被轻视的块垒不能消除,加上秉性又恶,生活又空虚,范氏最喜欢的事便是抱着半大的儿子家喜回娘家。一回娘家,除了觉得自己光耀门楣,她便在父亲母亲面前尽说些林家人的坏话。也不知为什么,她偏就恨上了林家两个知书达理的女儿林美、林殊。最讨厌的就是两个少女肩并肩地背着书包,自省城里下学,乘船回来。特别是有一回子聊天,知道林美和林殊发了愿,满了十七岁要转去上海的圣约翰学堂念书,她心里几乎就在妒恨得咬牙切齿了。按说林家姐妹和她本来各过各的,没什么瓜葛,可范氏是个心里不树立个敌人,没法安生过活的性格。既然已经用美满的婚姻报复了爹娘,那就自然要树立一个新敌人,还是一对儿,那自然是林美、林殊,这两个十六岁的双胞姐妹了。
就在范氏恨上了女学生穿的那种式样的圆头皮鞋的第二天,她就得到了自己丈夫,其实就是她自己,掌握着林家遗孀和两个孤女命运的好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