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星和方千邈并排坐着,身体有些无力地靠着树干。这两年时运不济,什么倒霉事情都让自己碰上,不过还好,家人应该都安全了。如今几乎功力尽失,内伤沉重,靠自己恐怕是逃不回去。哎,自己不该那么任性!离开显赫的侯门世子身份,离开任意挥霍的万贯家资,离开干练忠顺的下属,一切都和以前完全不同。自己曾经觉得那些都是枷锁,都是负担,如今才知道毫无背景,单靠自己,要象从前那样根本不可能。现在连自保的能力都丧失了。
平松突然冲了过来,他双眼放光,激动得结结巴巴,说:“儿子……儿子,我能证明……父子……有办法了……我们的血可以融合……”比划了半天,吴星才明白他要滴血认亲。吴星本来以为可以拖上些时日,待自己身体稍微恢复一些,再想办法逃走。平松如此急切地想要证明自己是他的儿子。一但两个人的血不能融合,自己马上就会失去平松这个保护伞。不管自己是吴星还是林玉敛,都会被他们剁成肉酱。
吴星动了动身体,好象想坐直一点。方千邈知道他伤得太重,忙扶他一把。吴星顺手搭住方千邈的手腕,冲平松说:“老家伙,你今生一定是做多了亏心事,活该断子绝孙。你来呀,你滴血来给我看呀!看看你是不是会有后!”
方千邈心头一寒,自己的内力竟然顺着吴星把住自己的手腕流向吴星。他心头大骇,这难道就是噬功术。林玉敛曾经在众目睽睽之下,随意翻看过一次嘘功术,就能练成这绝世邪功。他为什么突然向自己下手?吴星内伤沉重,他突然吸走自己的内力,未必能驾御得了,岂不是自寻死路?
方千邈脸色难看,额头上滚下颗豆大的汗珠。
吴星盯着碗里的那殷红的血,他割破指尖,心中默念,坚持住,一定要成功,一面催动那仅有的一丝内力,听得滴答滴答,自己的血落入碗中。
平松突然爆发出一声豪哭,大叫“儿子,你看哪!”吴星被平松紧紧地拥入怀中。吴星只觉得意识逐渐模糊,那紧紧箍着自己的手如同万斤之重,无法挣脱,口中一阵腥甜,失去了知觉。
众人七手八脚忙着救治吴星,金不焕不断地安慰平松。
吴星平静地躺在平松怀里,这是他的儿子,他找了二十多年的儿子。这么静静地看着,他真的和他母亲长得一模一样。平松轻轻打散吴星的头发,摩挲着吴星的后脑,他的手突然顿住,旁边的水丝竹也呆楞地看着他的手抚摩之处。吴星后脑勺上有一条发白的头皮,没有头发。平时看不出来,如今披散头发能非常明显看到那没有长出头发的发白头皮和伤口恢复后的痂痕。平松想在吴星的后脑勺找到什么。
水丝竹禁不住用手掩住了口。阿古拉的后脑勺也是这样。曾经的伤口恢复以后,只剩下发白的头皮,再长不出乌发。
水丝竹嘴唇抖动。吴星毁掉半边脸就是阿古拉。阿古拉恢复了容貌就是吴星。曾经生死不虞的他为什么要哄骗自己?因为自己曾经的伤害吗?不!水丝竹突然明白,阿古拉的疏离因为他们天生是死敌。阿古拉就是吴星,吴星不是一个普通的纤夫,他是林玉敛。如今躺在师傅怀里的是黑水教世仇的儿子。自己和世仇的儿子结下的是孽缘。
平松仔细地查看那条长长的伤口,仿佛能在里面找到什么秘密。
林玉敛醒来,自己被平松抱在怀里,骑着马。这是往哪里去?黑水吗?自己看来不得不去那个死敌的大本营了。昨天关键时刻冒着性命之忧,终于催动换血大法成功,险过一劫。
剧烈的疼痛让他不由唏嘘两声。
“躺着别动。儿子,我们已经到克勒了。大夫马上就到。”
黑水教里也不乏能人,内伤慢慢在恢复,但所有的武功内力都无法汇聚,单靠自己无法恢复武功,这样下去什么时候才能逃回去。自己修为不够,功力七损八折,一直没有得到任何恢复,加之失去随身的寒玉太久太久。如今若要恢复武功,唯一的办法是靠那偶然看过的噬功术,但他也知道自己这时候勉强吸噬他人功力是自寻死路。但必须让别人相信自己修炼的是嘘功术。
“他……他……没有教你武功吗?”水丝竹爱怜地看着屡屡尝试都失败的吴星。吴星的武功没有了,这和阿古拉何其相似。
“他是谁?”林玉敛问。这女人也是自己保命的盾牌。但是他不想和她过多的接触,每多说一句就可能多生一分情愫,而他们之间不可能有任何结果。
“逍遥侯武功那么好,他应该会教你武功吧。”水丝竹悠悠地问。林玉敛没有抬头去看水丝竹,心里在想该如何应答。他们已经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了。只要水丝竹看到自己后脑勺的伤痕,就什么都无法隐瞒。
“逍遥侯?他并没有教我林家的本门武功,他让我学的是噬功术。我靠的是吸食别人的功力,才能事半功倍。”林玉敛默认了自己的身份。
“噬功术,练那种邪功很危险。弄不好会被功力反噬。况且你如此年轻,哪里能驾御庞杂的各家功力。”水丝竹惊讶地说,难怪阿古拉年纪轻轻,内力竟然那样深厚,可又总是把持不好,莫名其妙地被反噬呕血,甚至功力全失。逍遥侯果然对这个儿子不存好心,或许他也只是把这儿子做工具吧,毕竟这不是他的亲儿子。水丝竹怜惜林玉敛,想他此时也一定明白林之净对自己的不良,怕他多想生气,换了个话题。
“我为什么会是平措?我已经做了二十多年的林玉敛。怎么会是别人的儿子?”逍遥林是黑水教的敌人,是毒神的敌人,这样的身份在克勒,随时都会死。
“具体的我不清楚,先生说你一出生母亲就去世了,你们父子失散。可能你被逍遥侯收养的时候还是个婴孩吧。”水丝竹答,她踌躇地看了看吴星,终于忍不住问:“那个……那个……你恢复了记忆,恢复了容貌,为什么不回逍遥林却在小清做纤夫。”
林玉敛在心里默答:若不是那时候任性,怎么会有今日的事情,但若不是在四丫头家生活,又怎么能找到环儿。
“逍遥林并不是家,那里……”林玉敛脸上流露出落寂,“如果可以,我宁愿做个纤夫,或者做个傻子,也不愿意回去。”林玉敛不想勾起水丝竹的柔情,但那柔情是自己的保命符,即使这么做很不道义,他还是这么选择。
水丝竹的眼中绽放出光辉,她紧紧握住林玉敛的手,掩不住喜色问:“真的吗?”眼角同时益处晶莹的泪花,她看到了希望。
林玉敛由她握着自己的手,喃喃地说:“逍遥侯要的只是一个继承人,我只是他的继承人。”打从有了记忆,林玉敛就没有朋友。他的生活里永远都是练功、读书、谋略。没有玩乐,没有休息,永远是家族,永远是责任。只有云哥懂得他的寂寞,只有云哥知道他不是一块铁,他渴望友谊,渴望生活,他是活生生的人,而不仅仅是逍遥林的继承者。
林玉敛讲得很动情,水丝竹听得很入情,湿了一张又一张绢子。屋外金不焕和平松也静静地听着。逍遥侯只是把林玉敛当工具,只是他将来的继承人,亲情和关爱在他父子间是一种奢华的东西。平松听得逍遥侯让他练的居然是最危险邪门的噬功术,早已恨得咬牙切齿,恨不能立刻手刃了逍遥侯。一旦习练了那邪功,几乎就没有办法再练其他功法,而继续练那样的功法就必须不断吸取他人的功力。各门各派,修习之法窘异,一个年轻人怎么有能力全部融汇。
林玉敛讲得自己都被自己感动,很多内容确实是真实的感受,他的生活确实太寂寞,他觉得那些手下冷血无耻又卑贱,他厌恶同那些人说话,但他又必须倚重那些人。如此打动水丝竹,林玉敛有种负罪感,也有些看不起自己。自己和那些人其实没有什么实质性的区别。他甚至有一个荒唐的想法,也许自己真的不是父亲的儿子,不过温暖的回忆立刻击退了那荒唐的想法,父亲、母亲和妹妹,他们是一个温暖的家。自己能够肩负家族的重任,支撑他的不仅仅是责任,更多的是守护家人的强烈愿望。寂寞的时候想想母亲的慈祥,父亲的关心,妹妹的笑颜,他就觉得自己又有了动力。
“我不会再让你那么冰凉的生活,我会关心你,我会爱你。你不会再寂寞,不会再那么累。”水丝竹泪眼婆娑。她忘了,曾经沈枫也是这样欺骗了她,让她一败涂地,那一次,她彻底失去了阿古拉。
“我是逍遥侯的儿子。你们黑水教不会轻易放过我。”林玉敛抽回被水丝竹握住的手,他在欲擒故纵,明明是要打动水丝竹保护自己,却装做清高不愿用旧情换命。
“不,你是先生的儿子。先生是我的师傅,是圣教的朋友。”水丝竹抓回抽走的那只手再次紧紧握在手里。
“你这么想,他们不会那么想。如果拿我去要挟逍遥侯,说不定还能得些好处。只要方千邈没有告诉逍遥侯我和爹已经父子相认,逍遥侯就不会轻易舍下我。他在我身上花了心血,怎么会白白便宜了我。”林玉敛是在引导水丝竹,逍遥侯还拿自己当儿子,黑水教杀了自己只能泄愤,而留着自己,多少能从逍遥侯那里得来些好处,这是说服其他黑水教众留自己性命的一条好理由。
“依方千邈的为人,他不会向逍遥侯通声息。”水丝竹全然没有想到林玉敛话中的缓兵之计。
“如果逍遥侯知道了我们父子相认,他一定会杀了先生。”林玉敛为了让水丝竹不怀疑自己的动机,继续往下说,屋外的平松听得感激伶仃,虽然儿子不肯开口叫他一声爹,但是能想到他的安危生死。“可若是我没有任何缘故长时间滞留不归,逍遥侯会怎么做?”林玉敛拧眉不语,仿佛真在仔细思考。
“他若认为我是故意长期不归家……”林玉敛又重复了一遍。
“方千邈不会多嘴说出你和先生父子相认的情况。”水丝竹答。
“希望如此。如果知道我在你们手里,逍遥侯会救我。如果以为我是任性在外滞留,他一定会惩戒我。如果知道我认了生父,他会杀了先生。”林玉敛继续说,“如果要惩罚我,他会让欢颜兄弟去死,会让云哥、紫俊去做送命的事。我逃避了我的责任,逍遥侯会用他们的死来警告我。”林玉敛想到这里,突然慌张起来,仿佛真的听到了他们死亡前的挣扎。
“我怎么办?”林玉敛有些语无伦次,屋外金不焕,先前还似信非信,听到这里也有几分信了,听林玉敛继续自己对自己说:“让他知道我父子相认,先生会死。不让他知道,我的兄弟会死。”
林玉敛颓然地坐下,抱住自己的头,仿佛头痛的样子。平松早心疼不已,推门进来抱住儿子说,“你别怕,有爹在,逍遥侯他不能怎么样?”
“你烦恼也没用,按你刚才的说法,不管他知道不知道你父子相认,只要你不回去,逍遥侯都会让你关心的那些人去死。”金不焕冷冷地说,“你无故不回去,他要用那些人的死来警告你,你背叛了他,他更要惩罚你。难道不是吗?”林玉敛抬起头,呆呆地看着金不焕。平松和水丝竹都怪金不焕说话太直接,林玉敛如今内伤未愈,功力尽失,再刺激他,怕他承受不起。
金不焕道:“猛药才能除恶疾。他要看清楚形势,彻底清醒,才能做出他自己的决定。”
林玉敛面上看起来呆若木鸡,心里渐渐宽慰,金不焕此话说明至少金不焕没有杀他的意思。
“怎么办?怎么办?难道倒戈去杀他。不,他毕竟养了我二十多年。那里毕竟有亲人,有朋友。我做不到。”林玉敛突然惊慌失措,仿佛被自己突然冒出的这个念头吓坏了。
金不焕鼻腔里暗笑,这年轻人反应很快。看来自己再帮他一把,让他倒戈却也不是没可能的事情。至少,他了解逍遥林。
水丝竹显然情谊绵绵,平松虽不是黑水教中人,但在教中多年,又是水丝竹的师傅,看着这两人的情分也不好贸然轻易杀林玉敛。可林玉敛又是逍遥侯的儿子,他的养父是黑水教的大仇人,有什么理由对仇人的儿子仁慈呢。除非林玉敛能反过来帮黑水教对付逍遥林,对付中原武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