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颜听说宋朝临阵换将,又是位没什么名气的,不禁哂然一笑,对帐前森列的众将官道:“这位叫文天祥的究竟是什么来头?莫不又是只缩头乌龟?”
时有原大宋降将、如今的元朝两浙大都督、中书右丞范文虎上前禀道:“此人虽是状元出身,一向却也并不怎么发达,只不知如今却怎地成了领军人物?”
伯颜听了,顿时饶有兴致地道:“哦,都督如何知道的?愿闻其详!”
范文虎讪笑道:“下官原为南朝殿前副都指挥使,于当时朝臣皆知一二。此人乃吉州庐陵人氏,初名云孙,字天祥。选中贡士后,换以天祥为名,改字履善。中状元后再改字宋瑞,后因住过文山,而号文山,又有号浮休道人。其父文仪,嗜书如命,无书不读,却终身未仕。其幼时便从父文仪读书,并在白鹭洲书院学习,师从全国闻名的大学问家欧阳守道先生;后来,更娶了欧阳守道先生的爱女为妻。其兄弟四人,计有大弟文璧、二弟霆孙、三弟文漳,但数其最有出息。宝祐四年其二十岁时上京赴考,以一篇‘御试策’切中时弊,提出变革方案,表述政治抱负,被主考官王应麟评誉为‘古谊若龟鉴,忠肝如铁石’;理宗天子到集英殿亲定名次,将其取为六百零一名进士中的一甲第一名(头名状元),爱惜有加,也由此成为贾似道贾丞相的门生。四天后其父亲病故,于是归家守丧三年。开庆元年始进翰林院,授签书宁海军节度制官厅公事。适值世祖围猎鄂州,董宋臣建议迁都四明;其尚未就职,便上疏指斥道:‘陛下为中国主,则当守中国;为天下百姓父母,则当卫百姓’,并‘请斩董宋臣,以安人心’;却未被理宗天子采纳。景定元年,其被委任为签书镇南军节度判官厅公事,但是其不愿赴任,请求‘祠禄’。朝廷应允其做了建昌军仙都观的主管。然后在低级官职上起伏了十几年,期间还得罪了贾似道贾丞相,被免官回乡。直到度宗咸淳九年,才出任湖南提点刑狱。次年,调任知赣州。后来,丞相您军陷鄂州,谢道清谢太后下了一道《哀痛诏》,述说继君年幼,自己年迈,民生疾苦,国家艰危,希望各地文臣武将、豪杰义士,急王室之所急,同仇敌忾,共赴国难,朝廷将不吝赏功赐爵云云。听说只有其与张世杰两人响应《哀痛诏》,召集兵马,起兵勤王。再以后,嘿嘿······”
“再以后,都督投归本帅,当然不知其详了;但‘不知者不罪’嘛,哈哈哈!”伯颜笑了一阵,忽地敛容道:“倘依本帅看来,此人有学有识、有胆有义,进可辅国、退甘隐逸,恐非等闲哪!只不知其私底下亦能如此否?”
这时范文虎已然退回班部,却又有原大宋降将、如今的元朝参知政事、行省荆湖吕文焕出班禀道:“此人常以‘盛世风流、乱世英雄’自诩,而且着实是名声在外呀!”
伯颜听得大奇道:“哦!这可能么?”
吕文焕点点头道:“南朝很多人都知道,文天祥自小生长在象棋世家,其祖父、父亲、叔叔都是当地象棋高手,他本人又生性聪颖,加之耳濡目染,四岁时就能与成人对弈而不落下风,八岁时就名声在外,一条街都没有对手了,后来更是纵横天下,无敌江南。只因他先后罢官五次,归隐文山,于是首创出蒙目走象棋的‘盲棋绝技’,并撰写了一本《玉屠金鼎》棋谱,认为‘人生如棋,棋若人生,社会为盘,人若子般,统筹全局,书写经营一个充满生机与活力的人生。棋盘上的车可谓是有勇有谋,活动自如,做事直来直去,长驱直入,棋盘上每一条直线都是他的轨道,他的战舰;而象棋中的炮是一个独特的‘武器’:炮虽然在平常行棋时的路线与其它棋子异处不大,但在威胁吃子时则需要在其前面叠加另外一个棋子。炮的走法反映出的是一种跳跃性的思维,纵观其它棋种,很难找出第二个与之媲美的棋子来······’他在棋谱中不但介绍了全盘对弈、让子局对弈、布局、中局、实用残局、排局等项目,而且特别记录了‘玉屠金鼎’、‘单骑见虏’、‘为主报仇’等危险制胜奇绝之局共四十篇。文天祥下棋还有一绝,夏日家居时,他爱一边游泳,一边以水面为棋盘,凭记忆与棋友下盲棋,这实在需要很强的水性和记忆力:只有能在水中矫若游龙,又能对象棋中的七个兵种、三十二枚棋子在九十个位置上的作用了如指掌,对各种典型局势下的战术运用自如,并能熟练记住它们,这样下起棋来才会得心应手。而这恰好都是他的所长。其他人不堪久浸水中,都逐渐离开,只有他愈浸愈乐,不知时间流逝。文天祥有四首七言绝句《象弈各有等级四绝品人高下》,描写四位棋友的高超棋艺,诗曰:
硅臂初来攫晚蝉,那知黄雀沫馋涎。
王孙挟弹无人处,一夜碉盘荐峨筵。
文天祥在诗中并叙道:
右一为周子善言:萧耕山能胜二刘,不觉败于子善,子善败于我。
射虎将军发欲枯,茫茫沙草正迷途。
小儿设取封侯去,总是平阳公主奴。
右二为耕山言:老夫败于子善也。
坐踞河南百战雄,少年飞集健如龙。
甘间只畏两人在,上有高公下慕容。
右三为刘渊伯言:所畏者,帷吾与子善。
击柱论功不忍看,筑坛刑马誓河山。
当年蜂灌如何似,只在春秋香卫间。
右四为刘定伯言:与渊伯上下也。
对于刘洙刘定伯,文天祥因在一篇文章中,曾称赞他弈棋‘最人幽吵,兔起鹊落,目不停瞬,解剥摧击,其势如风雨不可御,胜败不落一笑’。所以在此并未赘述,但也以为他是一名大刀阔斧的攻杀型棋手,胜不骄,败亦不馁,下棋很有个性。
然而,其实这四人都不能战胜他。任赣州知府时,他还曾特意邀请了闻名大江南北的象棋高手周子善一同来到赣江游泳对弈:他们‘以意为枰,行弈决胜负,愈久愈乐,忘日早暮’;并曾联袂东征西讨,在江西棋坛活跃一时。其在文山,先后与周子善、萧耕山、刘渊伯、刘定伯、朱约山、萧敬夫、张宗甫、张景召、赵王宾等人一处游山赏景,下棋赋诗。在《生日山中与萧敬天韵》一诗中他写道:‘客来不必笼中羽,我爱无如橘里枰。一任苍松栽千里,他年犹见茯苓生。’他在《吟啸集·世事》中自称‘棋淫’,可谓最有自知之明的自我评价。
即便是他后来做官入仕,仍棋瘾不减,每当公务空闲时,总要与人杀几盘,有时甚至废寝忘食。每逢节假日,更是大开‘杀’戒;外出游玩,他带着象棋,以添游趣,道是:‘扫残竹径随人坐,凿破苕矶到处棋。’酒至半酣,他喜欢摆兵布阵,酒促棋兴,道是:‘闲云舒卷无声画,醉石敲推一色棋。’他爱下棋,也爱看别人弈棋,且乐此不疲,道是:‘钓鱼船上听吹笛,煨芋炉头看下棋。’只是他虽爱下棋,却绝不沉溺其中,常从棋道弈经中悟出处世之道,道是:‘众人皆醉从教酒,独我无争且看棋。’其潇洒淡定的胸襟和豁达处世的心境竟至如此!”
伯颜听了大笑道:“这与其说是风流,不如说是一种癖好而已嘛!”
吕文焕道:“丞相如此一说,却也说到点子上了。只是下官再举一例,怕是世人闻所未闻,却足以印证文天祥的‘盛世风流’一说······”
伯颜兀自不信,道:“世人闻所未闻,参政缘何得知;却又是什么话题?”
吕文焕道:“下官本不认识文天祥,但曾听大哥文德屡屡说起过,说是文天祥当年中了头名状元后,曾经按照当时的惯例,成为贾似道贾丞相的门生,受到贾丞相的非常器重,多次在公开场合受到贾丞相的表扬,并被有意提拨;且文天祥为官之初、年纪轻轻,所以在为其父守孝已毕、又重新起复为官以后的数年间,他都是夜夜笙歌,美女环绕地过着纸醉金迷的奢侈生活。其母曾德慈因屡劝他不改,几乎同他断绝母子关系;文天祥于是设誓道:‘儿身处官场,自少不了逢场作戏,然一旦国家有事,儿此头可断,却绝对不改其志!’这才令其母稍稍慰怀。这倒也罢了!只是下官对文天祥印象最深的,却莫过于大哥文德所讲的一件有关他的风流秘事——”
说着,吕文焕双手捧拳朝着大都方向深深一揖道:“听说那还是世祖当年身为总领漠南汉地军国庶事、统领东路军进攻鄂州不利,主动撤军北返后,作为南朝总指挥的贾丞相向朝廷隐瞒议和真相,夸张己功,遂得朝廷大肆褒奖;参与鄂州之战的诸位大将也都各有封赏。那时身为四川制置副使的大哥文德得以兼领夔州路策应使,赐钱百万;守鄂州的高达升为湖北安抚副使、知江陵府,赐钱五十万;守潭州的向士璧迁兵部侍郎;猛将刘整升任知泸州兼潼川安抚副使,等等。于是在贾丞相班师回朝、尽享荣宠后,贾丞相的一班门生、部下等也不免纷纷上门称谢、道贺。这其中,时任宁海军节度判官的文天祥,作为贾丞相的得意门生,当然也少不了一份。当时,贾丞相见在座的都是一时俊彦,十分地高兴;言谈之间,贾丞相特意提起了这位位卑权轻的文天祥,当众表扬他‘言辞激烈,上疏要求将提出迁都的董宋臣斩首示众’的勇敢举措,认为他年纪轻轻的便有才有识,将来一定大有出息。在座众人一来多比他位高权重,二来对他的才能也不甚了解,于是多有鄙夷之心。时任两淮安抚制置大使兼知扬州的李庭芝因素知和赏识文天祥的为人和才艺,当时看了众人的鄙夷之色大是不忿,力挺文天祥当众显露两手。众人听了起哄,文天祥说不得只好现场表演诗书画了。谁知他这一上场不打紧,他这一出手啊,那可真是诗罗珠玑、书描龙凤、画可通灵哪!这一来,临安为之纸贵倒也罢了,最奇的却是:为求墨宝,贾丞相府中的几个侍妾竟然一时心血来潮,欲待裸肤求宝······”
吕文焕说到此处,故意卖个关子,随即不紧不慢地环视了众人一眼;见大家全都睁大双眼巴望着自己,急于听下文呢,这便得意地晃着脑袋继续说道:“可想而知,文天祥哪敢答应哪?!可谁知道,那几个侍妾竟然当堂撒娇,缠着贾丞相求他首肯呢!而贾丞相竟然就答应了!”吕文焕见众人终于忍不住嗡嗡议论起来,于是顿了顿,直待大家基本平复了,这才清清嗓子,重新接续道:
“这一来,那几个侍妾就根本不顾羞耻,当堂裸肤求宝;而文天祥便也当仁不让,为她们创作出了一幅幅惊世骇俗的作品······打这以后,文天祥便有了一个‘风流才子’的雅号!
听说后来文天祥在任江西提刑时,续娶了个同样是诗书画皆为精绝的婺源县戴家湾戴氏一女为妻;并为这位同他一般风流豪爽的戴氏取个绰号叫‘牡丹’,两人竟也常常传出此类惊世骇俗的雅闻。——戴家湾戴氏在婺源县乃是大姓,唐代便出了许多高官,连出戴胄、戴至德两位宰相,后来还有刑部、吏部尚书和兵马使等高官。有一次,戴家湾戴氏修谱时邀请姻亲文天祥题文画像。画毕,文天祥竟然当着众女眷的面,为‘牡丹’娘子的玉背作诗绘画,一时又被传为美谈呢!”
伯颜听到这里,禁不住击节赞道:“看来此人是‘风流不改其志’,难得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