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似道自恃着椒房之宠,每日或轿或马,混迹于青楼柳巷;夜间又通宵在西湖上泛舟燕游。这倒好,自然而然地便引来了一班趋炎附势的宾客臭味相投。
一日,贾似道见府中宾客济济一堂:文有廖莹中、翁应龙、赵分如等;武有夏贵、孙虎臣等,皆属当时名士。贾似道兴奋之余,不免忖道:“我的这番经历,真可谓‘贫穷路人唾,富贵名士趋’啊!但看眼前诸人,有几个是真心相投呢?”想到这里,忽然眉头一皱,计上心来:霎时一反常态,满脸愁容,不言不语。
旁有翁应龙极善察言观色的,见状慌忙上前施礼道:“少主日渐显贵,转眼便成孟尝君了,何故而不乐?”
贾似道听了,故作一叹道:“翁先生有所不知啊!我如今尚然是区区‘籍田令’一个,手下只管得有一丞,再就是些农夫罢了!若与孟尝君相比,无论是身份还是地位,怎及得他万一?况且要招纳食客着实不易,养活三千尤其艰难哪!”
翁应龙摇头道:“少主何须自卑!有道是‘宰相门前七品官’,何况少主乃是堂堂国舅爷,更加是‘见官大三级’的,谁敢怠慢于少主?再则,有贾贵妃在,少主只需间或向她诉一诉苦,让她向天子耳边吹吹枕头风,岂不是立马便能让少主官运亨通么?!至于食客的问题么,在下倒是也有个主意,只是不知当讲不当讲?”
贾似道听了,精神一振,连忙欠身道:“先生但说无妨!”
翁应龙道:“听说如今盐利甚丰,若是私卖,则其暴利竟以十倍计······”
贾似道听得一愣,打断他话道:“这能行么?若是有人问起······”
翁应龙道:“若是有人问起,少主尽可说是宫中调羹之用;谁敢穷追到底呢?”
“好!就依先生所言。来,咱们合计合计,马上就干!”
这一来,在座宾客纷纷附和不题。
贾似道自此常差人从各地贩盐至临安发卖,获利不计其数。当然时间一久,消息免不了传到宫里;天子问起,贾似道便以“调羹”相对。于是一向无事。此事百官皆不敢朝议公开;惟太学生郑隆正直敢言,闻此不愤,特题诗云:
“昨夜江头长碧波,满船都载相公鹾。虽然要作调羹用,未必调羹用许多。”
贾似道听说后,倒也不以为意。
随着名利兼得,贾似道愈加轻狂,竟然于临安城内遍寻名妓,车船马轿地一齐拉到西湖上陪着宾客乘舟游玩。若宾客人数众多,则分船并进。另有小艇穿梭往来,载酒肴供应不绝。
一日傍晚,天子兴起游苑,登临凤凰山,遍观西湖内外美景,一时不忍猝离。看看至夜,天子望见西湖内灯火辉煌,一片光明,向左右说道:“此必贾似道也。”命飞骑探听,果然是贾似道领着一班宾客游湖玩乐。天子对贵妃说了,又将金帛一车,赠为酒资。
次日,天子偶然听见朝臣议及此事,言辞间多有不满,于是命京尹史岩之对贾似道进行告诫。史岩之道:“似道虽有少年气习,然其材可大用也。”天子信了此言,却为避嫌故,将贾似道升知澧州。于是,贾似道终于离开京城,做了一段时间实权在握、我行我素的“土皇帝”;只不过,比起在京的日子,贾似道无形中多了一份责任、多了一副担子,总觉得不是那么地自由自在。
某日,贾似道趁便赴京问候贾贵妃起居;适逢天子临幸驻留,龙颜不悦。贾似道以为是姐姐的缘故,于是曲意逢迎,终使玉面稍霁。天子道:“朕观满朝文武,惟贾爱卿最知朕心哪!”贾似道这才知道此事并非姐姐惹的祸,于是大放宽心,揣摩着笑道:“只因世人惟见天子与民同乐的悠闲,谁曾念陛下忧国忧民的苦楚呢?”天子闻言大喜道:“贾爱卿这话可是完完全全地说到朕的心窝儿里啦!如此看来,能够替朕分忧的,怕是非贾爱卿莫属啊!”贾似道听天子话中有话,便顺水推舟道:“陛下有事,自然是臣下服其劳。敢问陛下所忧何事?”天子闻言,转忧道:“为是蒙古窝阔台多年来死缠烂打,不断骚扰我淮汉边防,近来更是变本加厉;而满朝文武当中,又没有一个得力之人能够替朕分忧的,以此忧惶啊!”
贾似道听了,不免自思道:“我正想着要谋高就,只恐至今寸功未立,如何能够一蹴而就?果能如此,怕是长吃太平饭,日久也必遭非议哩!倒不如借此机会,争取个安边荡寇的功劳;日后图谋大位,也有本钱啦!”于是趁机奏道:“微臣素谙韬略,愿往淮扬招兵破贼,为陛下分忧。”
天子大喜,遂封他为两淮制置大使兼淮东安抚使,统领湖广,建节淮扬。
贾似道当时谢恩辞朝,选定了良辰吉日;不日启程,携了妻妾宾客,浩浩荡荡地去往淮扬赴任。
于路无话。不则一日,贾似道一行来到淮扬境内。早有一班当地官员远至城外接官亭内恭候。贾似道率从人入城安顿已毕,又将一应官员调拨已了。不觉到了第三日上,贾似道才得空闲,遂唤来门下心腹宋京,密嘱他于城内寻访生母胡氏。宋京不敢怠慢,劳神费力、遍寻密访的实了,急忙回禀道:“老夫人果然跟个石匠,在扬子驿东首居住。”贾似道大喜,即差本衙门的听事官率领一众轿马人夫,摆出盛大的仪式前去迎接。
扬子驿又称扬州驿,是个水陆相兼的驿站:由扬州城南往东不远,设有邮亭,专事接待过往官员;再往前下个斜坡,便直抵古运河了,又设有码头,方便引渡上下驿马。因此,这里成了南来北往、水陆便捷的交通咽喉。丁仙芝有《渡扬子江》诗,盛赞江南山水;诗云:
“桂楫中流望,空波两畔明。林开扬子驿,山出润州城。”
“茶圣”陆羽在此亲品扬子江水,纵论天下名泉,对四海之水作出了惊世骇俗的评判。从而留下一段历史上著名的辨水掌故,自来都让扬州人感到自豪。
且说胡氏居所,正在邮亭左近。当时胡氏正在码头上的一群女子当中浣衣呢,忽听鼓乐声咽咽呜呜地由远而近;众女见惯不怪,无动于衷。胡氏好奇,转头看时,乃是一队官兵摆着仪仗往驿站来。胡氏心道:“又来接什么官儿?!”却见人马在自家门首停住了,有人径自上前叫门呢!胡氏见了好笑,喃喃道:“日头打西边出来,接官接到我家门······”话音未落,只见那队官兵“刷”地又朝码头涌来。胡氏愈加好笑,忖道:“这些人晕头晕脑,一会儿这一会儿那的,接官都不会。”于是懒得看了,只顾着浣衣。谁知片刻之间,只听官兵来到身后,不远处有人低声道:“就是那位老夫人!”随即耳闻鼓乐悠扬,煞是动听;跟着有人柔声道:“在下给胡老夫人请安!”胡氏听得一愣,心道:“不会吧,这儿只有老身最老,又且只有老身姓胡;难道竟是向老身请安——”正呆愣间,此人竟已重复了此话达三次之多。胡氏尚未回过神来,旁边众浣衣女已是齐嚷道:“胡婆婆,人家官老爷向您请安呢!”胡氏这回听得明明白白的,疾回头看时,果见身后黑压压地跪了一大堆的官府中人;领头的官员兀自叩头如捣蒜,正向自己请安呢!胡氏这一看不打紧,看罢登时惊异莫名,头脑一阵昏晕,身子一倾,摇摇欲坠;慌得身前身后的数名浣衣女急忙出手,将她搀住了。哪知这么一激灵,胡氏反倒头脑空明起来,哼一声道:“诸位官老爷哎,你们不会‘错将老身当菩萨’,伺候错了罢?!”
听事官见胡氏终于开了“金口”,这才如释重负,停止叩头;低头禀道:“在下等是奉新任两淮制置大使贾大人的差遣,专程来迎接胡老夫人与贾大人母子团聚的;此事已着人打听的实,绝不会错。请老夫人即刻上轿启程罢!”
胡氏听了,心头霎时觉得一阵暖风猛烈袭来,却终于水波不惊,正色道:“身既从夫,不可自专。请诸位稍待!”遂急叫人去寻石匠回家,将此事的前因后果详告于他。石匠听了,觉得富贵可期,也要随往。胡氏不好阻挡,只得带他同行。这一来,胡氏乘轿在前,石匠骑马在后,一众官从人等前呼后拥着,一路望制使府趱行。这场面煞是热闹,惹得周遭百姓齐来围观。一时间,消息轰动全城,众人无不夸贾似道的好处。
胡氏一行好容易来到制使府前;贾似道觉得不好出面,随即着人将母亲请进私衙相见。母子俩甫一见面,互相端详着,双眼不忍卒离。良久,才见胡氏上前几步,抚摸着贾似道的头脸道:“我的亲儿哎!为娘的本以为咱母子早已天各一方,不意今日竟得重逢······”抽泣了片刻,胡氏又道:“自打你三岁不到,咱母子分别至今,不觉一晃就是二十多个年头。算来我儿年近‘而立’,今儿个看来,我儿果真‘立’稳当了!”说罢,母子二人忍不住抱头哭在了一处。这一来,母子俩免不了畅叙别情,期间自然少不了又哭又笑的,不在话下。
只是一件:贾似道听说那石匠也随着母亲到了,顿觉如芒在背;尽管当母亲面不好说破,但终究不肯相见。后来,贾似道着人带着白金三百两,伴着石匠去往长江一带经商;却早暗中授计,让那人在半途将石匠灌醉,推入江中淹死,却以病死回报。胡氏自不知内情,惟叹石匠福薄,徒然感伤了一场。自此贾似道母子团圆,永无牵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