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说着话儿,便见周遭三个一群、五个一伙的,大家斗虫正欢。见到两人空手而来,霎时便有数人抢上前来兜售虫子。陈二郎见状道:“谁有好虫?”大伙儿都将手中的竹筒过笼伸将过来,纷纷说自己的好。陈二郎一一揭开笼子看时,只见诸般色样儿都有,真是不识好歹,只得讪笑着道:“似道,你不是行家么?还是你来挑吧!”
贾似道当仁不让,有意卖弄道:“有道是:‘头圆牙大兮腿尚长,项宽毛臊兮势要强,色要憔老兮翅无迹,形身阔厚兮能登场。’但挑那头面宽大、腿脚粗壮的就不差啦!”
陈二郎道:“听你这么一说,我真服了,就不必再比了吧!”
“唔,确实只有同高手相斗才得劲儿!”
陈二郎听他如此一说,忽道:“既如此说,想来那‘葛岭虫会’当是最能过瘾的啦!”
“‘葛岭虫会’?”
“唔!那是近几年来兴起的虫界盛会,每逢中秋佳节必在这西湖边上的葛岭举行。届时高手云集,高潮迭起。那热闹啊,直赛过元宵的灯会哩!”
“那敢情好,可得好好准备准备。”
时光如流,转眼已是八月十五。这日一早,贾似道来到葛岭脚下,徒步上山。穿过一间又一间房屋,转过一层又一层扶梯,终于登上高楼,挤出人海,来到岭上的一座高台前。
陈二郎见他终于到了,忍不住抱怨连连:“我说似道啊,你可把我坑苦了!这三天来,我是寸步不离地为你守着这地儿,多少人出高价我都不让啊······”
贾似道笑道:“我看中的‘风水宝地’,任谁也别想得去!至于你这三天的辛苦,似道这就为你全额补偿,决不让你亏了!”说着,递过去好大一锭银子。
陈二郎大喜,边接边道:“咱俩兄弟之间,何必如此客套?!”再看贾似道,浑不将台前的灯彩鳌山和如蚁人群放在眼里,只是歪在座椅上闭目养神道:“二郎啊,待会儿见只剩下八大高手时,必须说一声儿。千万记住啦!”
“放心吧,似道。我这三天都睡厌烦了;今儿个只这一日,还不为你好好把守?”
陈二郎话犹未落,只见人群一阵骚动,随即挤挤挨挨,忽地让出一条路来。只听人群外围蓦地器乐喧天,随见无数彩妆男女载歌载舞,簇捧着冗长的一队人马直驱而入。有认得的道:“了不得,连‘虫佬’都来了,今年的虫会定有看头!”
另有人问道:“谁是‘虫佬’?”
“喏,那队伍前列不是踱着七位老者?兀那最中间身穿金丝锦披的红脸老儿不是?!此老据称天下无敌呢!旁边的六个呢,则是今次的‘主斗’了!”
“什么叫‘主斗’?”
“你真是门外汉!我跟你说吧:这‘主斗’么,便是主持双方斗虫的人了。因为斗虫是极讲规矩的:譬如比赛之前,‘主斗’必须备好‘比笼’;待到双方即将‘竞斗’时,必由‘主斗’端详双方的虫子,必定要颜色、形状、大小相当,并称过重量也相若,才让互斗。接着,由双方的主人各自认定自己的虫儿,作为‘标头’;交与‘主斗’向看客公示过后,由看客中任选二人从中各取一方贴标头、下注,最后以台上的胜负定输赢、分筹码,少的为一‘花’,多的就随人家百‘花’、千‘花’地赌了!”
“原来斗虫竟有这么多名堂!”
“要不然,怎么说是‘内行看门道,外行看热闹’呢?!”
那两人正说着的当儿,只见“虫佬”和“主斗”这时已经走上前台,“虫佬”径自走到居中而设的一把银漆交椅上坐下,“主斗”分坐两旁;随后又见数十位斗虫高手,分别由高举号旗的盛装少女引导上台。看那号旗时,赫然便是各个瓦市的名称;不用说,这些高手定然都是各瓦市的胜出者了。
一会儿,“虫佬”起身,手持一面锦旗作势摇了几下;便见四位“主斗”即刻起身,将着比笼步到台前,各将一面小红旗左右摇动,招来八位斗虫高手快步出列,作对儿厮杀。霎时,台下的看客纷纷抢着下注,银锭银票如雪纷飞,将那一班唱注的忙得不亦乐乎,更把陈二郎看得直咋舌头!
陈二郎一时心痒难熬,便待上前下注;却又陡然醒悟道:“且住,办正事要紧!”这才想起回头来看贾似道,只见他兀自闭着双眼“神游“呢,不禁奇道:“几时见他如此贪睡的?”转头再看台上时,只见斗虫高手们激战正酣;反观台下,则是群情振奋了!
良久,只见台上终于赛程过半,决出了八位高手。陈二郎急忙来提醒贾似道:“似道,场中只剩八位高手了!”
贾似道随口应道:“莫急,剩下四位时再提醒我!”说完,兀自躺在椅子上揉着眼睛、转着脖子,只是不起身。
一会儿,陈二郎又道:“只剩四位了!”
贾似道仍然是慢条斯理地说道:“两位再说!”说完才终于站立起来,却又背过身子,揉腰、压腿,就是不看台上一眼。
再过一会儿,陈二郎略带激动地道:“只有两位了!”
贾似道这回终于刷地旋转身来,貌似不经意地盯着台上看:却是最后上场的两位“主斗”,正在聚精会神地看着最后出场的两位斗虫高手厮杀着呢!
终于分了胜负!台下看客一时纷纷攘攘:有那赢家震天价地欢呼雀跃,更有诸多的输者唉声叹气甚或捶胸顿足嘶嚎痛哭。
忽见那“虫佬”站起身来,将手中锦旗四面招摇;众人见了,顿时噤若寒蝉。“虫佬”这便清了清嗓子,用他那苍老而略显嘶哑的声调沉声道:“各位父老在上,本届虫会高手云集,激战一天终于有了结果。若是在场诸位没有异议的话,那本届虫会的‘虫王’就是这位······”
“且慢!”人群中蓦地响起炸雷也似的一声。
众人循声而望,只见贾似道步出人群,沉稳地走向高台。
众人不禁一阵轰动,陈二郎更是惊喜莫名。
“虫佬”毕竟见多识广、处变不惊,见状急忙挥挥手中锦旗,使众人顿时沉寂下来;然后朗声道:“这位公子,你对比试结果有异议么?”
贾似道点了点头,响亮地道:“当然大有疑问:此人是否配称‘虫王’呢?依在下所见,除非赢得过‘虫佬’您哪!”
“虫佬”难以置信地瞟瞟他道:“你的意思是······”
“向您挑战,胜者才是虫王!”
“虫佬”不屑道:“按照通常的规矩,这位已经过关斩将,足可封‘虫王’称号;谁要不服,可向他挑战,自然也是胜者为王!倘若你要向老夫挑战,一般的情况下,也只能是先向即将成为‘虫王’的这位高手挑战;待成功后,才能继续向老夫挑战。当然,倘欲越级向老夫挑战,也并非不可以,但要求必须即刻展现奇虫或者奇技,若是明显地比这位更强,方许入场;否则不予采信。”
贾似道胸有成竹地掏出一只虫子,现了一现道:“‘虫佬’您看,这能行么?”
“虫佬”看了,呆了一呆道:“当然能行!那你准备如何比试?”
贾似道不慌不忙地拈指说道:“我身上准备了三只好虫,‘文斗’亦可,‘武斗’也行!”
“虫佬”奇道:“‘文斗’便怎样,‘武斗’又如何?”
贾似道笑道:“‘文斗’么,有斗嘴、斗眼和斗耳之分:斗嘴即辩斗虫论;斗眼即拼观虫术;斗耳即较听虫技。‘文斗’是斗人不斗虫,共分三步,每步斗一场,三盘两胜。而‘武斗’呢,则有斗品、斗智和斗技之异:斗品即出品示人;斗智即出奇布局;斗技即出招取胜。‘武斗’是斗人更斗虫,也分三步,却是最后一步才决战三场,当然也是三盘两胜。”
“虫佬”听了大惊,忖道:“小子挺厉害,不过终究还嫩着。”随即问那位“虫王”候选人道:“尊意如何?”对方沉思片刻道:“我怕真不是对手!”说罢弃权离去。
“虫佬”见状,无奈道:“既然如此,说不得真要老夫亲自上场啦;主斗大人,请按规矩行事吧!”
一位年长些的“主斗”上前,仔细地看了双方的虫子道:“‘虫佬’您说说看,这双方虫子的色泽、长短、厚薄、苍嫩、好异、强弱、大小、体质等等都不尽一致,恐怕不合规矩吧。”
“虫佬”沉吟道:“既然非常事,当按非常道。你就看着办把!”
“主斗”听了点点头,又问贾似道:“这位公子意见如何?”
贾似道道:“无所谓!”
“主斗”又点点头道:“既然双方都没有异议,那就可以开始了。有请两位互道姓名,选择竞技方式!”
“虫佬”忖道:“小子能说会道,不输史无双和我当年风采。若取‘文斗’,老夫嘴上功夫倒也罢了,但毕竟如今年事已高,怎敌得小子耳聪目明?万一有甚闪失,岂非自取其辱······”心念及此,遂抢先道:“余不弱,选择‘武斗’!”
“贾似道,同意‘武斗’!”贾似道报完姓名,心道:“可巧这老头就是余不弱老狗,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看他果真是‘养尊处优’,不显老态;只可怜师傅命中福薄,早赴黄泉。哼!必得给这老儿来点儿刺激!”心念及此,便打哈哈道:“原来是余师叔,师父史无双惦记着您,让侄儿找遍天涯,也要向您致意呢!”
余不弱听了,果然大惊,心道:“原来他收了徒儿,怕是来者不善哪!”嘴上却道:“史无双让你来的么,他怎么不来?”
贾似道心头一酸,却反而笑道:“师父说自己老啦,怕您别有高招,哪里敢来?只叫徒儿我向您讨教哩!”
余不弱听了,想起以前的所作所为,终究有些心虚;虽然面不改色,却一时竟也不知如何回答是好。幸好此时“主斗”高唱道:“双方选择‘武斗’,现在开始进行!第一步:‘斗品’。有请双方各亮虫品,各论品色。开始——”
哪知两人各踞一方,此时正各怀鬼胎呢!余不弱心道:“这小子既是史无双调教出来的,必定不凡。且看他有甚异品!”嘴上则谦让道:“小子是后辈,先上吧!”
贾似道心道:“‘姜是老的辣’!想让我先亮家底儿,好对付么?哼!”却抱拳施礼道:“余师叔在上,侄儿怎敢僭越?还是您先来吧!”
“主斗”见状道:“两位‘尊老爱幼’,风尚可嘉;但凡事总得有个开头,才能进行呀!还是余老先生先来吧!”
余不弱闻言,不再推辞;这便站起身来,意欲“先发制人”。只见他霎时手舞足蹈、嗖嗖有声,旋自怀里掏出一个小小赏盆,揭盖道:“我有一只‘金翅蜂’,远胜‘光翅’谁争锋?”
贾似道如法炮制道:“我有一只‘红麻冠’,牙利如剪敌者鲜。”
余不弱又将出一虫道:“我有一只‘铁头青’,铁头青项虎将军。”
贾似道笑道:“我有一只‘金甲神’,金额金翅真战神。”
余不弱最后将出一虫道:“我有一只‘紫绶王’,百战百胜最是强。”
贾似道大笑道:“我有一只‘紫黄袍’,正当足色真英豪。”
那“主斗”见二人表现得精彩绝伦,不免惊得呆了,好一阵子才回过神来,宣布道:“第一步‘斗品’,双方各出绝世珍品,公示完毕。下面进行第二步:‘斗智’。请双方各以才智,自行布局。开始——”
余不弱忖道:“贾似道虫品虽佳,只怕虫技尚未老到;唔,难不成我还怕了他?且以不变应万变,只管沉着应战便了”。遂用布头将三只赏盆覆了,就中掏摸一阵;再将布头揭开时,只见三个赏盆依序排列齐整。
贾似道早知余不弱虫技超绝,当下自忖道:“余不弱必认为我年轻识浅、虫技不纯,而不以为备。即使有备,也必顾及颜面,按那老规矩,将虫子分为‘下、中、上’三等地来对付我。相比之下,我却无所顾忌,且按‘中、上、下’的顺序来对付他——即便拼却‘红麻冠’,也一定要赢他,为师父报仇!”于是在布头中掏摸时,却早做好了手脚,惟伺机而动。
双方霎时准备完毕,“主斗”即将双方的赏盆捉对儿排列妥当,并且当即一一开看,然后才宣布道:“第二步‘斗智’完毕!双方的布局是:‘金甲神’对‘铁头青’、‘紫黄袍’对‘金翅蜂’、‘红麻冠’对‘紫绶王’!”“主斗”说到这里,不觉环视了台下的众看客一眼,浑不知身后的余不弱已然脸色铁青、贾似道却是笑脸盈盈,然后继续宣布道:“下面进行最后一步:‘斗技’。有请双方亮出绝招,开始决战——”
双方依言入场,霎时鼓乐喧天,群情振奋。好容易安静下来,只见双方各踞一方,凝神调息已毕,各自将出一枝牵来。余不弱持着的是一枝纯银牵杆,贾似道的却只是一根白杆尖草。这时,“主斗”端来赏盆,看着余、贾二人将“铁头青”和“金甲神”分别安置在早已准备好的斗盆两端。只见两只虫儿各自一阵撩须踢腿之后,方才安静下来。余贾二人即便各自下芡,讨其尾并小脚。虫跃鸣,又下牙口一芡。虫性起,再扫一芡。于是两虫势旺,各鼓翼数声,收翅。“主斗”见状,这才将盆中正闸轻轻抽起,站在一边观战。
只见二虫先是沿盆游走一番,然后快速互易方位,对峙着。
余贾二人正要易位以牵挑战,二虫却又游走一阵,然后易位各回原处。紧接着,二虫各自鸣叫一声,振聋发聩;随即闪电般地互向对方猛冲过去,展开了一场凶猛的厮杀:“铁头青”仗着它那铁头钢腭的巨大威力,朝“金甲神”拼命咬噬;反观“金甲神”,也是不甘示弱,仗着自己金额金翅的坚不可摧,一面抵挡一面游走。两虫相持十数招后,蓦见“金甲神”陡地停下身形,低头翘尾,面向“铁头青”鼓翼数声,随即猛冲过去,与“铁头青”激战在了一处。霎时只见虫影翻飞,难分难解,直把余不弱看得握拳击掌,贾似道看得搔头挠耳,台下的众看客也直呲牙咧嘴。
再过片刻,陡见二虫分开,一虫鼓翼长鸣,一虫铩羽趋侧。
“主斗”见了,急忙将闸下了,再在胜方插面小红旗,随即高声唱道:“第一场比试,‘金甲神’胜——”
此时余不弱不动声色,贾似道则喜笑颜开,各自上前提芡、搭纸,将虫收了。
接下来,“主斗”又高唱道:“下面进行第二场比试!”随即看着比斗双方将“紫黄袍”同“金翅蜂”放入斗盆、依原下芡,自己则伺机提正闸毕。只见这一对虫子与先前的那对大相径庭,就是入场便战,毫不容情。真是好一场厮杀!但见二虫齿啮腿劈,互不相让,斗了约莫二十多回合,兀自不分胜负。再过数合,斗到分际,蓦见“紫黄袍”一阵发威,身形猛然窜起,直扑在“金翅蜂”身上,霎时张开血盆大口,朝“金翅蜂”的颈项奋力咬去。“金翅蜂”骤出不意,不及抵挡,只得奋力向前一窜,显欲摆脱危境;无奈先机已逝,硬是被“紫黄袍”生生地卸下了一截脚胫,顿时负痛逃到盆子一角,昂头低尾,不敢动弹。“紫黄袍”则振翅长鸣,其声恬耳。
“主斗”见状,即将正闸下了,依原插面小红旗道:“第二场比试,‘紫黄袍’胜——”这一来,贾似道胜券在握,真是大喜过望;余不弱败局已定,却是恨入骨髓;台下看客见仁见智,乱成一窝稀粥。
正当“主斗”准备宣布第三场比赛开始的当儿,余不弱忽然制止他道:“且慢!老夫败局已定,再斗无益,还是莫再丢人的好!”
贾似道见状,虽然明知自己的“红麻冠”敌不过对方的“紫绶王”,而对方也已认输落败,应该见好就收的;却因为师复仇故,只得全然不顾江湖道义,依然穷追猛打,当下便笑着上前为礼道:“余师叔,我师父常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呢;多谢承让啊!”
余不弱大败亏输本出意外,一股恼火正自强压心头;此时又见贾似道有意拿史无双的陈年旧事来奚落自己,实无异于火上浇油。——正是新仇宿疚急切攻心哪!余不弱登时忍耐不住,陡地张口喷出了一股血箭。
众人见状大哗,霎时乱成了一片。
贾似道一朝得胜,不禁得意洋洋,只见他口哼小调,腰膀款摆,走起路来碎步纵跃。陈二郎擎着绣了“虫王”二字的锦旗自后追随,边走边道:“似道,你真了不起,满城的人都戏称你是‘贾虫’了!”
“是么?好得很呐!”
“咱们这是上哪儿去呀?”
“如今我有的是彩头,爱上哪儿就上哪儿!且先好好地喝两盅去!”
酒酣耳热之后,余兴未尽。贾似道手搭陈二郎膀子道:“二郎呀,咱们许久没去平康巷啦,今儿个去逛逛么?!”
陈二郎大喜道:“好好好!似道,你发大财,我也沾光了,哈哈哈!”
二人径往荐桥钱大妈家。钱大妈老远见了,赶忙扭过来道:“哎哟,原来是贾公子到了,里面请哪!”
陈二郎啐道:“不赶我们了?”
钱大妈疾抛媚眼道:“哪能呢,谁不知道贾公子红透了?都成财神爷了!怕是别个请都请不来哩!”说完,赶紧入去,霎时把那一班如花似玉的姑娘全都叫了来。却不知听没听见陈二郎在身后狠命地“呸”一声道:“‘没钱不如崽,有钱胜似爹’”。
倒是贾似道笑道:“要不怎么说是‘婊子无情,老鸨无义’呢?”
次日出了钱大妈家,贾似道自思无处好去,便领着陈二郎就近投荐桥门瓦市来,并且直入虫市。众玩家见他来到,霎时一阵哄动,纷纷出钱请他传授虫技。贾似道仅仅略道一二,片刻间也已赚了个盆满钵盈;再要寻个对手斗虫时,哪里有人敢上?贾似道顿觉索然无味,自思道:“原来成名不易,名人却也无趣!”正想着呢,忽闻一阵洪钟也似的声音道:“‘贾虫’到了此间么,是哪位啊?”
贾似道循声而望,见是一位满脸横肉的黑壮汉子,军官模样;不禁有些心虚,却又自忖道:“光天化日之下、大庭广众面前,我又没有犯法,怕他怎地!”于是分开众人道:“这位军爷,找贾某何干?”
黑壮军官道:“你就是‘贾虫’么?听说你以三虫称王,可否容某一睹风采?”
贾似道踌躇未决,众人早已起哄道:“是啊,我们也想见识哩!”
贾似道眼见众意难违,只得将虫掏出,摆放在旁边的桌子上。黑壮军官便要来揭盆盖,贾似道疾按他手道:“不可莽撞!”旋即轻轻揭开盆盖看时,三虫赫然在目;众人看了,啧啧声不绝。
不想黑壮军官忽道:“三虫当真无敌么?”
贾似道微微颌首道:“眼下的确如此!”
黑壮军官又道:“那让它们自斗呢?”
此话一出,不禁众人呆了;饶是贾似道智计百出,一时竟也无言以对。
黑壮军官见状,顿时哈哈大笑道:“‘贾虫’?嘿嘿,‘假虫’也!”话毕,趁着大家不注意,搂起三虫就走,且边走边说道:“这骗人的东西,留它作甚?”
贾似道见了大急,抢到他前面道:“抢人东西,没有王法么?”
黑壮军官见急走不脱,索性回身朝众玩家道:“大家听着,某乃本城禁军副牌毛冲是也。今日这‘贾虫’巧玩骗局,被某揭穿。某也不把他来为难,只是将他骗具没收而已,还请诸位做个见证!”
陈二郎听到他自称“毛冲”,不觉大惊,赶紧凑到贾似道的耳旁,轻声道:“似道,此人外号‘毛毛虫’,乃是京城有名的无赖军汉,到处欺压良民,干尽了坏事;只因有人为他撑腰,官府也奈何他不得。我看不如让着他吧!”
贾似道不听犹可,听到这里顿时忍耐不住,当众大吼道:“谁给我打倒了这只‘毛毛虫’,我就收他为徒!”
陈二郎倒也见风使舵,随即大嚷道:“大伙儿上啊!”
众玩家虽然听过“毛毛虫”的“臭名远扬”,但为争当贾似道的徒儿,倒也豁出去了;因此一齐壮着胆子围了上来。
毛冲眼见情势不妙,登时眼珠一转、计上心来,猛地起脚向贾似道扫去。贾似道不虞此变,这时欲待闪避,却哪里还来得及?只听他“哎呀”一声,扑地倒了,登时动弹不得。
众玩家哪里见过这等真格的阵仗,一时全都吓得呆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毛冲抢出瓦市,一溜烟地走了。
陈二郎回过神来,急忙就地下搀起贾似道看时,见他半边身子都紫了,脸色蜡也似黄。没奈何,只得弄个竹床,众人帮抬着到钱大妈家,安排个床铺。陈二郎自去为他延医诊治;众人看视一回,尽皆散讫。
贾似道一病半月,起不来床。这日终于挣扎得起,对陈二郎道:“今番多得二郎尽心尽力,否则也许小命不保。”
陈二郎叹道:“可惜我们没有本事,打不过那天杀的;改日必得投师学艺,才能报仇雪恨。”
贾似道笑道:“仇当然要报。不过,何必非要投师学艺呢?”
陈二郎讶道:“难不成你能无师自通,三拳两脚地便打倒了他?”
贾似道笑道:“说哪里话来?岂不知‘治世从文,乱世习武’么?”
陈二郎这才恍然大悟道:“你是说:你要读书、应试、做官,然后再惩治那‘毛毛虫’?”
贾似道这才点头道:“既然知道,还不快去买书?”说完,递给陈二郎一张写满各式书目的纸张。陈二郎接在手里,连忙上街买书不提。
贾似道这回总算是认认真真地读起书来了。这一来,他一连数月,足不出户。忽一日,陈二郎道:“常听玩家们说:‘贾虫’吃一回亏,就没影儿了,许是沉了!”贾似道听了,惟付之一笑。
转眼春闱落幕,贾似道自觉良好,自省试考场回到钱大妈家。至晚忽见陈二郎自外欣喜而回,对贾似道说道:“你不是常说有个姐姐叫贾妃么?听说朝廷近日册封了一位贾贵妃,皇上对她十分地宠爱,言听计从的。那贾贵妃自言家住台州,特差刘八太尉前往寻访亲眷。我觉得这贾贵妃八成就是你姐姐贾妃呢!你可径投刘八太尉府上,一访便知。”贾似道素知姐姐玉华曾深得刘八太尉举荐,当下听此消息,更无怀疑,于是喜出望外地笑道:“想来必定是她了!二郎啊,快帮我寻套好点儿的衣裳来穿,我这就见姐姐去!”
陈二郎听了,好不尴尬道:“咱们许久不得收入,你那些彩头都花在为你治病、读书、应试和咱俩吃饭、租房等等开销上头;如今钱都花光了,却到哪里寻体面的衣服去?要不,咱俩还去斗虫,赢些彩头?!”
“呸!眼看就要发达了,还同他们混么?对了,你身上还有多少钱?”
“三两不到!”
“唔,先拿二两给我!”
“这怎么够呢?”
“放心吧,我自有法子!”
来到街首的“崔氏典当铺”,贾似道站在柜台前高声道:“请问崔朝奉在么?”
便有一老者应道:“原来是‘贾虫’啊!寻老夫何事?”
贾似道笑道:“我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为要见姐姐贾贵妃,特意到贵店赁套体面的衣裳来穿,可有么?”
崔朝奉笑道:“不是老夫吹的,咱这铺子里什么没有?你既要入宫时,正好有一套八成新的锦裘衣、花绣帽,那料子的色彩、质地和衣裳的款式、大小看来同你的个头、肤色和年龄、气质都是极为匹配的,你瞧瞧看!”崔朝奉边说边把那套衣裳递给贾似道。
贾似道把来穿在身上,左捏捏、右摸摸,前提提、后抻抻,又试着来回走了好一阵子,这才满意地道:“您老眼光真辣!就这套了,得多少钱哪?”
崔朝奉道:“‘贾虫’的事么,押金三两,日租五钱,少赚些个!”
贾似道讪笑道:“您看,我这儿只有这二两,可否宽限些个?!”
崔朝奉见状道:“这······‘贾虫’寻亲亦是美事一桩,老夫便作成你罢!”这便收了银子,开张当票与他。
贾似道接来塞在袋中,谢过崔朝奉,来到大街上;这便乔作公子哥儿的俊模样,大摇大摆地投向刘八太尉府上来。
刘八太尉乃当今天子端平皇帝身边的红人,在这京城之中谁个不知、哪个不晓?贾似道因此不费多大周折便自来到他府前,对门上说道:“烦请上达相爷:故人之子、台州姓贾的,特来求见!”
刘八太尉闻言道:“我方欲动身前往台州寻访他呢,怎么这就找上门来了?这也太假了吧!”乃唤身边一个心腹亲随道:“你去问问他,到底是谁的儿子,姓甚名谁?”不一时,亲随回话道:“是贾涉之子贾似道。”刘八太尉心道:“想必是了。”随即吩咐道:“快请他进来!”亲随听说是“请”,哪敢怠慢?连忙恭恭敬敬地将贾似道领进府来。
贾似道见了刘八太尉,慌忙下拜为礼。太尉为贵妃面上,连忙答礼;却仍心存疑忌道:“你既自称是台州贾涉之子,可否略道其详?”
贾似道见问,乃不慌不忙地道:“在下乃台州藤桥松溪人氏。听说当年先父进京听选,在钱塘凤口里迎娶家慈后,就是在您的府上赁居半年,才得选九江万安丞的。先父存日,常常念叨太尉的提携之恩哩!”
太尉点头道:“这倒罢了!当年听说令尊病亡,我也难过了好几天呢!”
贾似道闻言泣道:“如今先父和先伯都没了,两家只剩姐姐和我二人,好不凄惨!此来尚请太尉鼎力相助,让我姐弟团圆,不胜感激!”
太尉陪着垂泪道:“你怎知道我能帮你?”
贾似道收泪道:“姐姐入宫近御,不也是托您老的洪福么?听说当年先伯为宫中选妃,欲扶持姐姐上去,为此找到先父;先父乃修书一封,托您老照拂······”
太尉听到这里,再无疑忌,即便留了茶饭,安顿在府中书馆里歇宿。
次早方交五鼓,刘八太尉急急入宫,报与贾贵妃知道。
贾贵妃闻此喜讯,即向天子奏闻,就宣贾似道入宫相见。姐弟二人说些家常,谈些伤心事,又哭又笑的,好不亲近!问到近况,贾贵妃听说似道仍然无家无业、游手好闲的,不免信誓旦旦地道:“贤弟放心,有姐姐在,保管让你从今往后要风得风、要雨得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