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府距离戏院不远。两人一前一后坐着两辆黄包车来到戏院的时候,最前排早就留了两个空位置在那里。
刚坐定,戏就开锣了。桑陌没有什么兴趣看戏,这几天因为心事已经很久没睡好觉了,才看没多久,就觉得戏台上的人花花绿绿,扰得人眼花缭乱,眼皮也越来越重。耳边冗长的戏词听起来异常聒噪,因为坐在前排,桑陌不得不强撑着,做做样子,企盼着戏快点结束。
隔着一个摆着茶杯和一点小吃的茶几,凌子烨却精神很好,正与何源低声耳语。“少爷,我刚才打听到了,家里确实出事了,听说市长也来了………”,何源把自己刚才在凌府里蹲点并且打听到的事一五一十地交代了出来。
凌子烨频频点头,虽然也料到了自家肯定出了些事,但怎么也没想到是鸦片交易的事情。以前是对家里做鸦片生意略有耳闻,可近几年一直忙着出国的事,也没怎么特别注意这些。但是现在看来,好像大有来头。
这么大个的凌家,需要把一个小小的鸦片生意放在眼里吗?需要这样大费周章地请人?难道说,凌家主要经济来源就是靠鸦片?怎么可能?
手肘撑在扶椅上,凌子烨揉了揉有些酸痛的眼睛,在这种喧闹的场合想事情还真折磨人。
如果说,凌家果真一直是靠鸦片来养活一大家子,那么,爷爷一直瞒着自己是什么意思,今天还特意把自己支出来,这也太明显了,不就是不想留给我家产不,哼,不想让我知道,我还偏就知道了。今晚家里一次性请了那么多政府上的人,可见事态的严重性,万一一下什么都没了,那我的香水产业岂不就泡了汤。凌子烨瞧着戏台上那花旦一口气不换地唱着,心乱成一团麻。
再抬头看向戏台的时候,戏已经唱完了。戏台的老板正过来客套地和凌子烨打招呼。又难免一番敷衍。
最后终于要走的时候,一边的桑陌显然已经疲惫至极了,站起来时可能因为坐久了一时腿酸,本来就没系稳的白色披肩顺势从肩膀上滑了下来,凌子烨挨着桑陌的座位站着,正奇怪今晚的她怎么这么听话,也不像前次对自己充满敌意,回头恰好瞧见这一幕,还没来得及思考,伸手就把落在半空中的披肩接住了,一股清淡香味扑鼻而来。
桑陌好像突然间醒过来了,想也没想,一把抢过披肩,强塞在小提包里,径直走了出去。这东西要先洗了才能用。
凌子烨略带讨好的表情顿时凝固在脸上,手中滑滑的披肩已经不再,顺手优雅地拍拍衣服,化解了这份尴尬。心想,这人要笼络起来看样子还漫长着,不如直接把她娶进来得了,省得自己花心思。而且,爷爷的日子应该也不多了,要早点得到他的信任才是。
丝毫不为桑陌的行为激怒,凌子烨大摇大摆地坐着车子跟在后面。
一进凌府,就感觉气氛不对,按理说请这么多政客来家里吃饭下人应该忙里忙外,就算宴席早散那也不至于闲的坐在门口打盹,而且从外面看府内还这么暗,只有几盏灯是亮的,看起来还有几分冷清。
用脚踢了踢门口睡得直打鼾的守门人,凌子烨才真正有些着急了,“你醒醒,醒醒……问你,人都走光了?”
守门人睡眼惺忪地抹了一把口水,发现是少爷,一骨碌爬起来,赶紧回答,“是是,都走了,早就走了,”回想了一下,又补充,“凌老来门口挽留他们都没留住,可能客人突然有急事……”
没等他说完,凌子烨一个箭步冲入府内,直奔凌老的卧室。迎面却撞上了一脸焦急的阳克,“少爷,不好了,凌老病重了,你快去看看吧。”
心里“咯噔”一下,甩开站在路中央的阳克,凌子烨加快脚步。卧室门大敞开着,显然是阳克太过匆忙忘记关上,里面只开了一盏灯,除了几声歇斯底的咳嗽,竟然静悄悄的,堂堂凌老爷华丽的卧室,生病了身边却一个人也没有。
凌子烨心里五味成杂,放慢速度,一步一步走进去,“爷爷……”
床前一片凌乱,被子上醒目地躺着几滴暗红的鲜血,凌老已经无力掩饰,用眼神示意他把门关上。
锁好门,回到床边,凌子烨有些迫不及待,平时的冷面,执拗的脾气仿佛一下就没了,“爷爷,到底怎么回事?”
“造孽啊,”凌老极力稳住呼吸,灰暗的眼睛里露出几分无奈还有,绝望,“本以为还有点回旋之地,毕竟账本丢失也不久,应该没来得及送出去……谁知,你那不争气的二叔,谎报时间,那帐本根本就是早就丢了,现在,已经交到政府手里了,看他们今天状况就不对,说话也横起来了,尤其是那个市长,一张市侩人的嘴脸,一进来就直奔账本主题……,”那张因故做生气而胀大的肥脸仿佛又出现在眼前,凌老深深舒了一口气,尽量平复自己的情绪,不想再谈今晚的事情,只悠悠说出最后的结果,“凌家,要亡了……”
虽然前面听得糊里糊涂,但是听到后面,凌子烨才算有些明白,脸色无法抑制地白了白,凌家,要亡了吗?怎么可能,爷爷又要骗人了吧,不是最喜欢骗我吗,凌子烨仍旧有些不死心,“那鸦片生意,不做就不做,他们拿着账本也没用不是么?”
凌老真的已经老了,再经不起任何打击了,心已如死灰,皲裂的嘴唇微微发紫,很久,才回答,“鸦片是咱凌家的命”。
短短的几字,已经确定了一个家族的盛亡。像一块大石重重地击在凌子烨一向傲然的心上,一向足智多谋的爷爷能说出这样的话,凌家气数已尽了。怔怔地后退两步,凌子烨猛然转身打开门,跌跌撞撞地离去。
确实让人难以接受的事实,一本账本就能让十几年的凌家根基轰然倒塌,换谁都无法接受。不过,这事经不起仔细推敲。
一则,树大招风,凌家逐渐发展的势力看在别人眼里,哪个不视为眼中钉,肉中刺,只想找凌家的碴,却总是苦于没有机会。不然这鸦片的事在这个时候也是可大可小。二则,府内人心涣散,只靠自己主事,大儿子早就在国外,二儿子就是扶不起的阿斗,三儿子却是英年早逝。几个孙子也不好好学着管事,整天惦记着家产的分配。三则,也是自己的失误。这些年因为时局动乱,其他的店铺旅馆几乎只亏不赚,所以凌家的主心骨早已渐渐转换成鸦片交易来赚取暴利。维持一些正常开支。也只有自己知道,凌家早就摇摇欲坠了,只是没想到会倒得这么快。
凌老木然地闭上眼睛,蜡黄的脸上没有一丝生气。
很乱,真的很乱。从来没有想过事情会往这个方向发展,凌子烨一拳捶在树上,手关节间传来的痛意带来了几分清醒。
又是柳园。妈,我现在该怎么办?怎么办啊?寂静的柳园没有任何回答,只听见他的回音在沉沉的夜空回旋。
“少爷,”何源不知何时已经跟来,“我们该走了……”。这最后一晚,果然够精彩,看看凌子烨现在的崩溃样子,黑暗中何源脸上浮现一丝胜利的得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