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节修谱的疙瘩
新年过后，闵家来了一位客人，是闵春全的一个远房堂弟，叫闵修全，现在担任闵春全老家的族长。说起来，闵春全在老家已经没有了直系亲属，但他是从那个小山村出来的，必然摆脱不了和那个山村的联系，何况他的父母还葬在老家的山腰上，每年清明，他都要回家扫墓，到这些远亲家里借个锄头、畚箕什么的，扫完墓，到他们家坐上几分钟，聊上几句，然后返程。
在闵春全的老家，那个叫塘尾的小村庄，闵春全差不多是最有出息的一个了，他的几个儿女，又为他在村子里赢得了几分尊重。过去那个因为人丁不旺而被人歧视的闵家，现在成了小村的骄傲。小村是个自然村，很小，就是一个家族，只有几十户人家，几百人口，位于山坳之中，只有一条狭窄、凹凸不平的机耕道与外界相通，村民世代以务农为生。因为闭塞，土地贫瘠，日照不足，地里产不出东西，村民的日子过得异常窘困，改革开放多年，这里却没什么变化，只是在前几年拉上了电线，个别家庭用上了或是买的、或是城里亲戚淘汰的电视机，小山村才有了一点现代文明的影子。这几年，村里的青壮劳力都外出打工去了，只剩老弱病残幼在家，常见的景象便是六七十岁的老头扛着锄头到田间弯腰作业，白发老妪牵着蹒跚学步的孩童漫步村头，更增添了小山村的荒凉。
今天来的这位族长，六十开外，穿一件新夹克，里面是一件藏青色、鸡心领的羊毛衫，因为羊毛含量低，起了很多小球，质地也有点硬，羊毛衫里面是一件灰色半高领的棉毛衫，棉毛衫的领子已经有点毛边，但这已是他最好的出客服了。闵春全给了他最热情的款待：大鱼大肉自不必说，还带他到集中营观光，到东岳庙登山，临行的时候，何宜兰给堂弟和弟媳各买了一套新衣裤、鞋袜，还把付云娜等人淘汰不穿的衣裤鞋袜打了几个大包让他带走，又塞了几百元钱给他，弄得族长堂弟直感叹：还是读了书好，还是有钱好，过得像神仙，哪像自己，六十多了，还要土里刨食，温饱都难有保障。说着说着，便有点神情黯然，闵春全赶紧劝住他。唉！人各有命，没办法的。当然，这话他没有说出来。
族长这次来，是为修家谱的事。近些年，农村生活有改善，农民富起来了，过去被禁的看风水、修祖坟、立家谱等又兴了起来，且愈演愈烈，几乎蔓延到每个乡村。闵春全的老家塘尾村，虽未完全脱贫，却也嚷嚷着要修家谱，盖祠堂，为的是不让邻村的人看不起，也为了让闵家的祖先保佑后代子孙。闵姓在当地是小姓，人口不多，以往在与邻村发生山林、土地纷争的时候，常处于劣势，这让修全族长觉得很没面子，很心痛。他多次发誓，一定要在他手里改变这种落后挨打的状况，无奈多年过去，这种状况并未改变。他只好安慰自己，有什么办法呢？谁叫赶上计划生育呢？家族的势力要想壮大，走增加人口这条路是行不通了，得让子孙有出息才是，像闵春全这样。但闵春全只是一个无权势的文人，他无力帮助族人改变落后贫困的面貌，只有求助于祖先的在天之灵了。
要修家谱、盖祠堂，得有钱，这钱，由各户分摊，经商的、当官的，按生意大小、官职高低来摊派（包括他们的子孙），愿意多捐的不限；城里拿薪水的要比`种田的多出；读了大学的要比没文化的多出。闵春全家的状况，在村子里不是数一数二，也在前几名，按摊派，他应该出七千元，可何宜兰未跟闵春全商量，就主动认出两万，大出闵春全的预料，也让他大为感动。能为家乡做点什么，一直是他梦寐以求的事。其实，何宜兰这样做，一方面是好面子，让闵春全赢得族人的尊敬，另一方面，她确实笃信这些，如果不是祖宗的神灵庇佑，闵家会有今天的兴旺、富足吗？她祈求上天，更重要的是祈求祖先，给她闵家的子孙更多的庇护，让他们一个个都健康、富足、万事如意！
闵修全族长走的时候，闵春全夫妇还拜托他一件事，即给闵春全父母的坟修葺一下，钱另外算，不在捐款之列。闵家老母去世早，正值七十年代末，没有操办，于情于理都说得过去，可闵家老爹去世的时候，已是八十年代中后期了，大操大办已经兴起，但那时也是闵家大花钱的时候。老大刚大学毕业，老二在读研，闵恩泽正上电大，恩浩还在上高中，何宜兰的单位效益又不好，他们实在没有能力把丧事操办好，只能按当时一般农村人的习俗来办—低矮的坟头，几掊黄土，没有墓碑，只有杂草环绕，若不是每年来祭扫，很快便会被杂草淹没，找寻不到祖宗的痕迹。为此，闵春全一直觉得愧对父母。后来，条件改善了，闵春全有心为父母重修一下坟墓，可何宜兰不同意。何宜兰说：“我们还没孙子呢，就算把墓修得再豪华，村人还不照样笑话我们家后继无人，有钱又怎样？上大学又怎样？还是等恩浩生了儿子再说吧，那样不是一举两得吗？”闵春全想想有道理，也就没有再坚持。
在闵春全的老家，重男轻女的观念一直很浓，尽管计划生育的国策实行多年，“时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样”的观念已深入人心，但对这个偏远荒僻的小山村并没有多少影响，一个家庭，如果没有男性后代，就算你有钱，也会被人讥笑，被人看不起；相反，即使他一贫如洗，只要他生育了男性后代，他便有足够骄傲的资本：我家后继有人了，我对得起祖宗了。所以，没有男孙，一直都是闵春全夫妇的心病。所以，当恩浩年过三十而未婚育的时候，何宜兰急得不行，她实在想早点了却心愿。当付云娜终于如愿以偿生了一个男孩之后，闵家夫妇的喜悦是难以言表的。
在闵春全的老家塘尾小村乃至整个县，其规矩是在先人的墓碑上只刻家族直系男性的姓名，女性，哪怕是女儿、儿媳、孙女，姓名都不得上墓碑。但闵春全是读过书的人，男女平等的思想还是有的，所以，他交代闵修全族长，到时候在墓碑上要刻上何宜兰和女儿、儿媳及孙女、外孙女等所有女眷的名字。但修全族长对他说：“绝对不行！只有绝户（指只有女儿没有儿子的家庭）才这样做，我们这样繁荣兴旺的人家，千万不能这样，不然会坏了风水，子孙不旺、不发。”闻听此言，何宜兰立即对闵春全说道：“老头，你别瞎掺和，一切听修全的，他说怎办就怎办，就按乡里的规矩办。我们修坟，是要让老祖宗高兴，让子孙发达，怎能做违背祖宗意愿的事情呢？”闵春全还想争辩，但何宜兰不让他再说了，他只好住了口。但他有些隐隐的担心，一是觉得对不起女儿，她们也是闵家的子孙，那么优秀，却被闵家的祖先排斥在外；更主要的一点，他怕闵恩泽那里不好交代。孙丽姿和付云娜的矛盾，他就是再迟钝，也是知道的。而她们矛盾的焦点，就是生男女孩的区别。女儿是自己的骨肉，从小又受家庭的影响，能够接受这种被排斥的状况，但孙丽姿未必能接受，不是未必能接受，是肯定不能接受。孙丽姿生在城里，她的家乡，历来经商的和读书的人就多，文明开化的程度也高得多，何况她是受过大学教育的，断不能容忍女性（尤其是惠惠）被排斥在闵家之外的状况。
修全族长走后，闵春全又跟何宜兰提起这事，并说了他的担心，可何宜兰对他说：“你说的也是，可我们不能破了乡里的规矩，让乡里人笑话我们，更不能坏了我们闵家的风水，让子孙受害。丽姿那里，我会做工作，她会理解的。”
事情就这样定了下来。
何宜兰一直想跟孙丽姿说这件事，可不知怎么开口。正式地谈，显然不行。于是旁敲侧击。一天在饭桌上，何宜兰故意把话题往修族谱的事情上引，然后讲到修祖坟、立墓碑的事，她说：“我们老家，女人是不准上碑的，连我都不行。”孙丽姿有点不可理解地说道：“你们那里怎么还那么落后，都什么时代了，还这样啊？这不公平。”“不公平也没办法，祖宗的规矩还是要守的。”何宜兰半真半假地说。“什么祖宗的规矩，现在改革年代，祖宗的规矩也是可以改的。不管怎样，我的名字可以不上碑，但惠惠一定要上，她可是闵家的子孙。”孙丽姿边笑边说，但态度是异常坚决。的确，在饶城周边县市，不仅儿媳、女儿、孙女的名字上墓碑，就连女婿、外孙女的姓名也上碑，既体现了平等的观念，又显示了家族的庞大，多好的事啊。孙丽姿觉得闵家的乡人真是难以理解。
看来，孙丽姿的工作做不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