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饭期间,越儿又将自己的那个梦讲给了大家听,不过这次不同的是,哥哥令狐楚是最主要的听众,还有,她没有忘记补充今天在胡爷爷的店里看到的那块波斯挂毯。
“胡爷爷买的那个挂毯上,就有那个庙,就是那个地方,胡爷爷说,有那个地方!阿罗汉先生也说有那个地方,是他们教的一个重要的大庙,不对,他们叫教堂!”
没有人相信她这么认真的话,小孩子的梦嘛,说说而已。
只有令狐楚相信。
他“啪”地放下碗筷,吓了大家一跳,看来他又走神了。
“怎么了,楚儿,一惊一乍的?”叔父疑惑地问。
令狐楚没有理会,猛地站了起来,“我吃饱了,我带越儿出去一下,很快回来。”
越儿赶紧也放下了碗筷,站了起来,准备立即跟哥哥走,她隐约感觉到,哥哥要做一项比较重要的决定,而且和她有很大关系的。
“你们这是去哪儿啊?饭还没吃完呢?”婶娘嗔怪到。
“没事,你们放心好了,我带越儿去胡爷爷那里,我要去看看那个挂毯。”
令狐通达也感觉到了什么,“慢着,我跟你们一起去。”
胡杨的家中。
那张挂毯被挂在了客厅的墙上,每个人都能看到他。
家宴被令狐叔侄打扰了,胡杨父子倒也不生气,他们与令狐叔侄算是故交,而且这个时候造访,肯定有比较重要的事情了。
话题居然是关于挂毯上那个地方。
“没错,那个地方应该就是丝绸商路的终点,拂林(东罗马帝国)的都城君士坦丁堡,这块毯子上编织的,就是那里的圣索非亚大教堂,和长安的法华寺、洛阳的白马寺差不多吧,”波斯老人的话,是最权威的,看来世界上真的有这个地方,“那个十字架,就是罗马人信奉的基督教的标志,是阿罗汉拿到我这里的,他给了很明确的判断。”
“您的这张挂毯在店里挂了多久了?”令狐通达觉得,应该是越儿很早之前就看到了这张挂毯,才有了梦。
“是阿罗汉今天下午拿到我店里面做抵押的,他急需要钱,手里没什么之前东西了,其他店不敢收,在我们赖了半天,正好遇到越儿过来,也碰巧看到了,”胡杨的山羊胡子一翘一翘的,显得很高兴,“而越儿说这个梦,在上个月就做过了,且并非一次梦到这个地方,看来实属罕见了。”
越儿听得很激动,不停地咽唾沫,她只是不停地扯哥哥的衣服,同时又急切地想问胡爷爷其他问题。
“胡爷爷,从长安,到这个地方,”令狐楚一指挂毯,“有多远?”
胡杨思索了一下,“千万里吧,孩子,这是丝路的起点,那是丝路的终点啊。”
令狐楚双眉拧在了一起,神情有些吓人,“要是到了撒马尔罕,还有多远?”
“撒马尔罕是一半,如果路好的话,那些该死的阿拉伯人不挡路的话。要是绕路,可能更远,”胡杨走过这条路,具有丰富的旅行经验,“从这里过去,大唐、河西、西域、突骑施、波斯、大食、拂林,可能还有突厥,沿途有雪山、沙漠、戈壁、盗贼,可能还有敌人,一路凶险,生死难料。”
不知道是胡杨老人在独自向窗外发感慨,还是他猜到了令狐楚的心思。
令狐楚挺直了身板,用他一贯的倔强和任性,用他后来的坚定不移,告诉大家一个消息:
“我要带越儿去那里,去那个地方,拂林的君士坦丁堡,去那个有希望的地方,医好越儿的病,再回来。”
令狐叔侄的造访,打断地不光是老波斯商人的一顿晚宴,同时打破的,还有胡杨那颗沉寂了平静了多年的心。
那条路,又在向他发出召唤了。
他的家园故国,也在向他发出召唤了。
虽然卑路斯王已经客死长安多年了,萨珊波斯王国已经复国无望了,而他,一个定居长安多年的商人,还能做什么呢。
故乡,多次在梦中召唤自己。能否在我的有生之年,回到那片生我养我的土地上,让自己的骨灰,肥沃那片原野呢。
阿拉伯人占领了那片土地,征服了那片土地,他们的真主也驱逐了拜火教徒,但他们是允许商人存在的,往来拂林与波斯、波斯与突厥、波斯到西域,甚至大唐长安的客商都是自由的,阿拉伯人没有阻挡这条商路。
我还有机会,也许,回到故乡看最后一眼,返回长安就可以闭眼了。
“父亲,您在想什么?”
胡西原看到父亲望着天上的明月发呆,不禁担心,所以上前问候。
“西原,要是令狐楚敢去君士坦丁堡,你是否敢与他同行啊?”胡杨问儿子。
“父亲,这有何不敢?经商旅行,是我波斯人的天赋,但冒险,应该是为了赚取更大的利润,而不是……”
胡西原及时打住了话头,父子二人彼此会意。
“要是他真去的话,我倒很愿意在我这风灯残烛之年,再踏上丝绸之路,回故土一次,哪怕远远地望上一眼也好啊。”
胡西原心中一惊,父亲真的老了。
此时,令狐通达的府上,快要闹翻天了。
“这么远的路,九死一生,你们有个好歹,我怎么对得起你死去的爹娘啊?”婶娘对于他们的决定,进行了坚决的反对,她用手指点着令狐楚,“你是游侠儿,你想去哪儿我管不着,可越儿才九岁,我不能让她跟你去大漠中送命!”
“楚儿,我再告诉你一遍,你们不许这么冒险,越儿的病,为叔也着急,就是将店铺全卖光,我也要为她寻医问药,也再所不惜。”
“叔父,婶娘,你们的心意侄儿当然知道,可是越儿不是普通的病,被街坊邻里说成妖孽,她心里比我们谁都难受,她才十岁,这不是她所能承受的。这么长时间了,长安的名医叔父也都请过了,都无法诊断,看来非医药所能治的,既然上天降梦给越儿,就应该一试,天意不可违啊。”
“你们二老也不希望越儿这一辈子背负着妖孽度日吧?只要有希望,我就不会放弃,我会带她走到她梦里的地方,实现那个愿望。”
争吵了半天,最后的焦点落到了越儿这里。
面对婶娘的泪眼,叔父的无奈,和哥哥的刚毅,越儿必须做出选择。
“婶娘,叔父,我想,跟哥哥去,等我病好了,再回来陪伴服侍您二位。”
这一刻,令狐兄妹的命运,和开远门外通向西方的路,就结下了不解之缘。同时,和他们结下不解之缘的,还有一路上他们遇到的人,有些人,还是你熟悉的呢。
在大唐,丝绸之路是属于胡商的,他们活跃在丝绸之路的所有城镇上,从大食,到西域的昭武九姓小国,到大唐的河西走廊,最后到长安,都是胡商,波斯商人、粟特商人等,他们穿着奇装异服,沿着这条路,来到长安,又离开长安,带来了异域的物产,也带来了异域的风情。
而大唐的商人们,踪迹似乎都终止在了玉门关,和春风一样难度,他们止步了,再远的西域、昭武,甚至萨珊波斯的地域,都鲜有大唐商人的身影。
大唐商人的稀少,更增强了丝路沿线上很多人对大唐的神往,他们觉得大唐国力强盛,物产丰富,大唐的商人们根本不需要跋山涉水,轻松就可以赚取利润。也许在大唐的某一段时间上,确实如此。
在迎来送往长安的一批又一批波斯和西域的胡商的同时,大唐的商人们也在对远方的世界不断地憧憬着,想像着,从看到那些胡商带来的奇珍异宝时,他们也对异域进行着各种想象,如果有机会,也许他们也愿意到陌生的世界去看看。
大唐之西,安西都护府之西,又是一个怎样的世界呢?
令狐兄妹要去遥远的西域,不,是去比西域更远的波斯,这个消息在长安城的大街小巷不胫而走。
这件消息在长安的商人中间比较轰动,在长安的百姓中也比较轰动。
西域,要穿过河西走廊,要逃过盗匪和马贼的袭击,要度过玉门关,要穿越百里无人的死亡戈壁,等等等等,这都是九死一生的事情,即使是常年奔走在这条路上的胡商,也经常命丧黄沙。如果不是走投无路,没有一个长安人愿意这样。
令狐兄妹真的走投无路了。
波月楼。
此时月上东墙,整个酒楼都沉浸在琵琶和箜篌等西域乐器的管弦乐曲中,还有来自西域的葡萄美酒的香气。
这是大唐的都城长安一个普通的夜晚,达官显贵、富商、年轻才俊、游侠儿,更多的人愿意在胡商的酒楼里打发这样的晚上,觥筹交错,将手里的美酒一饮而尽,再趁着几分醉意,追逐那些飞快旋转着的迷人的龟兹或于阗的胡姬,以及她们飘逸的衣带裙裾。
美酒荡漾着月光,荡漾着音乐,荡漾着舞蹈,荡漾着大唐的富足和纸醉金迷,这个时代,仿佛除了享乐,再没有其他什么主题了一样。
令狐楚在这个地方打发了无数个这样的夜晚,今夜,他依然能感觉到那旋转的西域女子,向他飞来的媚眼。
但他没有心思了,他的眼中,只有案前杯子里的酒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