轮台风物异,地是古单于。
三月无青草,千家尽白榆。
蕃书文字别,胡俗语音殊。
愁见流沙北,天西海一隅。
---------(唐)岑参:《轮台即事》
庞大的商队在任何一个城市都是那么显眼,足能引起一阵不小的轰动,可一进入了巍峨的帕米尔,就显得那么渺小了。
高大的帕米尔一片安静,商队也从之前的喧嚣中沉寂了下来,每一个人都变得沉默起来,大家不约而同地保持着肃静,就连马和骆驼都不发出大的声响。
段英在距离越儿最近的地方,警惕地观察着周围,远处已经能看到高耸如云的九别峰了。
商队里的很多人都没有忘记他们是怎么西行的,整条旅程都是那么顺利,也只有在帕米尔的雪山下才有了最为惨重的代价。
令狐楚牵着马走在商队的最前面,就象当年安静地行走在长安的街头,他没有象段英那样警惕,也没有象越儿一样沉浸在过去的回忆中,也没有象马龙一样悄悄地照应着商队,他的神情更象闲庭信步,牵着自己的马,旁若无人地走着,甚至把后面的商队都甩掉了一段距离。
商队就安静地跟在他身后,安静地跟随着,行走在安静的帕米尔高原之上。
越儿每走一步,都能触动内心最不愿意勾起的记忆,她也不知道前段日子在帕米尔高原又发生了什么故事,西琳姐姐随哥哥前来探路,回去的时候都很好,突然之间她就决定独自护送海伦姐姐西行罗马的安纳托利亚了,事情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就连她最亲近的人也大吃一惊。唉,现在也不知道她们两个到哪里了?
值得欣慰的是卡扎在被海伦婉言谢绝后,还是坚持着他要到长安城去看一看的愿望,跟随在越儿身后,保护着她和她的商队。
忽然身边的段英打断了她的遐思,用手指着远处的高高的九别峰。循着他的方向,越儿迎着阳光,看到了云层中的九别峰,突然发出一团眩目的多彩光环,闪烁着她的眼睛。
“白姐姐在欢迎我们归来呢!”越儿在心里激动地想到。
商队果然无惊无险地度过了九别峰和公格尔雪山,又在一个黄昏的时候来到了喀拉库里湖边,美丽的喀拉湖又迎来了一个热闹的夜晚。
商队的大部人马都在湖的另一边安营下寨,靠近笑玉墓的一侧,只有稀稀落落的几个帐篷,最近的还是令狐楚的。
越儿的帐篷就在兄长的边上,她要睡在距离笑玉姐姐最近的地方,也要让笑玉姐姐走到她的梦中。
帕米尔高原的夜空,群星璀璨,就象你站直身体,使劲一跃就能把你想要的那颗星星抓在手中,也只有在这里,你能感觉到星星距离你最近。
越儿将一些果品又放在了笑玉的墓前,打开一囊果子酒,轻轻倒在地上,往火堆里又加了点柴,火苗又幽静地发着蓝色的火焰,“笑玉姐姐,我来看你了,现在我们要回长安了,我们还会回来看你的。”
令狐楚很平静,也许是时间改变了一切,没有人知道他此时的内心,守在笑玉的墓边,他们真的已经团聚了。
“越儿,回到长安后,生意方面就靠你了,我答应过笑玉,我要在西域,要在帕米尔给商队作十年的向导,这也是笑玉的要求,十年的时间,说长也不长,一眨眼就过了。”
越儿沉默着,“这是你对笑玉姐姐的承诺,对吗?”
令狐楚点了点头,“也是我对帕米尔的承诺。”
“那我应该承诺点什么呢?”
兄长又摇了摇头,微微一笑,“你不需要承诺什么了,把买卖打理好,以后生意上的事,都要交给你了,哥哥除了作一个向导和护卫,什么也干不了。”
越儿撅着小嘴,把手放在哥哥的手上,“哥,你当好向导和护卫就行了,以后咱家商队就全靠你了,其他的事你就放心吧。”
令狐楚长长地舒出一口气,如释重负,“你也知道你哥做生意不在行,看来我就命中注定要在这条丝路上奔波,但终究不能成为商人。”
“谁说的?我哥不是一般的商人,只做奇货可居的大买卖,不象我们买进卖出,没事的,哥,以后你就做你喜欢做的事就行了,你给笑玉姐姐有承诺,我也对笑玉姐姐有承诺,我不会让你在长安有任何的后顾之忧,放心做你的向导和护卫吧,妹妹支持你,笑玉姐姐也在支持你。”
“是啊,有你们这样的支持我,我就安心赎我前世和今生的罪孽了,你说我是不是该皈依哪个神仙了?不管是佛门还是基督啊?”
越儿一笑,“哥,你还记得那年在沙州三危山的莫高崖吗?关于九色鹿和燃臂佛的故事吗?”
令狐楚若有所悟地点了点头,望着夜空出神。
那天夜里,越儿又看到了久违许久的笑玉姐姐,龟兹女子就坐在她的帐篷里,就在她的身边,安静地坐着,给她掖着皮被,用手轻轻抚摸着她的头发,就象她们在来时的路上,所有的一切就象发生在昨天。
“白姐姐,我们回来了,真的,你看,我们回帕米尔看你来了。”
白笑玉笑得很甜蜜,“是啊,越儿,又看到你姐姐真的很高兴,你真是太了不起了,去了那么多城市,认识了那么多朋友,还帮助了很多人,姐姐也感到很骄傲。”
“白姐姐,你是怎么知道的?”
“是风,西风吹到了帕米尔,把越儿的故事从西边沿着这条丝路带到了帕米尔高原,还有很多路过的商人,都带来你的消息,所以姐姐就知道了,奇怪吗?”
“姐姐真是厉害!”越儿能听到这样的夸奖很高兴,尤其是来自亲人的最真诚的话语,“白姐姐,你知道吗?每当我取得一点成就的时候,特别想告诉的人就是你,我想让你知道,越儿在很努力地做事,很努力地学习,有了一点成功,就想和你一起分享,不管是一个金币,还是一个果子。”
“我知道,越儿一直都没有把我忘记,你哥也一样,其实你们大家都把我记着呢,虽然我不能和大家一起去冒险,可我的心始终和你们在一起。”
越儿坐了起来,抓着白笑玉的手,那只纤纤玉手还是那样的漂亮,就是向石头一样的冰冷,越儿把她的手放在自己的脸上暖和着,她知道,帕米尔的夜是冷的,笑玉姐姐肯定很冷。
“笑玉姐姐,跟我回长安吧,我会好好照顾你的,我们不要再分开了,好不好啊?”越儿突然将自己内心深处最迫切的愿望说了出来,“其实我宁可不要那些赞誉,也想要我们一家人平平静静地在一个地方过日子,没有漂泊,没有离散,一直在一起,多好啊。”
白笑玉苦笑,“越儿,我们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使命,是使命将我们与脚下这条千年的丝绸之路连在了一起,我们没有选择,只能接受自己的命运,而你和你哥,都已经从长安到达了这个时代的终点,现在又回来了,没错,是这样的,也许接下来的时间,就需要我们用不同的方式来让这条丝路更加畅通吧,也许一个盛事需要我们做出牺牲。”
“这条丝路存在了很多年了,为什么还需要我们来维护呢,我们是小人物,不是什么皇帝君王,也不是王公贵族,只是小小的商人而已。”
越儿没有理解,无助地看着笑玉,“我们牺牲与亲人的团聚,就为了这条不知道我们名字的丝路吗?”
“是啊,是这样的,这条丝路在一千多年前,甚至更早就存在了,世世代代的商人们沿着这条路,把东方的丝绸和瓷器、茶叶运到了西方,同时也把西面的货物运到了东方,他们从城市出发,穿过乡村,沿着河流,过了草原和沙漠,把货物带到另一个遥远的城市,就是为了自己和家人生活得更幸福。没有一个王朝能永远地不败,但商人可以永远活在这个世界上,这条关于丝绸、瓷器和香料的经商之路也会永远延续下去。记得撒马尔罕商人们的家书吗?他们有多少人忍受着与亲人分离的痛苦,前往长安,为长安带去了西域的特产,对吗,撒马尔罕的娜娜?”
越儿徐徐地点头,“好吧,我们生在这个时代,就有着自己不同的使命,关于我的使命,我接受并要很好地完成它,可是,姐姐,你的使命呢?”
“和你一样,我在这里守望来往的商队,不管是南线、北线还是中线的商队,不管是东方的还是西方的商队,都需要有人来守望他们,我的使命是守望十年,所以我让你哥陪我十年。”
“那十年之后呢?”越儿急切地问。
“不知道,也许十年之后,我们会以另外一种形式相见,满足你提的团圆的愿望。”
“真的吗?真的吗?笑玉姐姐,太好了,那我就等十年,到时候你能去长安吗?”
笑玉想了一下,“应该可以吧,我去长安找你吧。”
“这是什么,算是你对我的承诺吗?”越儿迫切地需要确认。
笑玉点了点头,“好吧,就当这是我对你的承诺,对你一个人的承诺,但你要为我保密,天机不可泄露哦。”
“来,我们击掌为誓!”
“好!”
两只手拍在了一起,然后又紧紧地握在了一起。
“笑玉姐姐,那我可要在长安等你,一直等你,不管等几个十年,我会一直等你出现。”
白笑玉的恋在她面前清晰又模糊,模糊又清晰,渐渐地远去,“那记得你的承诺,记得我的承诺,我们对帕米尔的承诺。”
一阵紧张和忙碌之后,在晨光里,商队又都活跃起来。
骆驼和马儿都经过了短暂的休整,恢复了一些体力,后面的路虽然崎岖难行,但没有了雪崩的危险,每一个人都很高兴。
商队的营地也被打扫得干干净净。
没有首领特意地嘱咐,商队里的每个人都知道这个湖,这个营地意味着什么,很多人在到达和离去的时候,都想到了一个词-----圣洁。
越儿将最后的供品放在了笑玉的墓前,跪拜三下后,微笑着说,“笑玉姐姐,别忘了我们的承诺哦!”